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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朝 ...

  •   杪春之节,烟霏露结。

      王安巷内,几只新燕穿堂而过,衔着春泥正寻人家堆窝。巷子深处,刚搬来一户人家,大概是好几十年头没来住户,巷子里的仆妇也聚谈论着“这户人家孤僻不争”这事。

      青堂瓦舍,几枝桃花逃出墙外,春满人间。和风徐徐,屋檐下铃鸣,惊醒了屋内酣睡的扶姜。春困时节,总惹得人昏昏欲睡。

      前些日子建康阴雨绵绵,春寒料峭,让扶姜染上风寒。这几日她鼻尖窒碍难行,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今日,抄了几页佛经,又沉沉睡下。

      昏昏沉沉之中,她似噩梦缠绕,见到往日的情景了。江潮翻涌,夜雨声烦,昏暗烛火明灭,那人又轻轻抚摸她的臻首,眉眼带笑:“扶姜,你要一直一直活下去。”

      只言片语间,她尚未有所反应,檐下铃鸣,惊醒过来。

      榻旁放着一碗药,是扶姜刚买来的小婢熬的,喝完药,扶姜感觉舒服不少。望向窗外,雨散云收,薄雾散去。

      开霁了。

      扶姜缓缓抄完最后一页,沉默着将佛经收在一旁,她抄撰了数本佛经,以祈求内心的安稳,可当真的抄完,恐惧痛苦仍缠绕她,让她难以忘怀。

      远处,定山寺钟鼓长鸣。

      南梁天监二年,武帝萧衍大兴佛教,在南梁建起数百寺庙,宗室崇佛,佛门兴起。作为其一的定山寺建于小孤山之腰,山腰薄雾冥冥,春草葳蕤,四时之景也妙不可言。若到定山寺烧香拜佛,是要渡水而过的。

      小孤山原叫辜鹤山,几十年前晴初霜旦,东曦既驾时,有野鹤孤云闲留。南齐灭亡后,改朝换代,名儿改了,闲云飞鹤也不见踪影。

      从窗扉望去,小孤山上梵烟缥缈,古刹丹楹刻桷,并不似古鸡鸣寺和栖霞寺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但定山寺香客一直络绎不绝。

      穿堂风吹过,带着些微凉意扑在身上,扶姜攥紧手指,忍住剧痛。撰写后,她的指骨总是钻心痛。建康老是斜风细雨,无日无夜抄撰佛经,风湿浑身,落了病根。

      她像自虐,心儿头清清楚楚,只是想让病疫就带她长眠。

      钟声沉沉声,似清泉潺潺,似更兼细雨,落入扶姜薄弱破碎的魂魄。撕扯着灵魂的黑暗,让她坠入寒冷的江潮里。忽而,她隐隐约约,见到汹涌潮水中,微弱的禅钟声将人唤醒。

      扶姜咳嗽几声,惊人的哑和干涩。门外正打瞌睡的小婢被惊醒,连忙敲门问要不要煮药。

      她默默拒绝,然后说:“我要出一趟门,为我拿件披风。”小婢闻言,退下去给她拿菉竹色的云纹披风,一同和扶姜出门。

      平常日子,晨光熹微时,小婢便独自一人出门采办,巷子里的仆妇也见怪不怪。扶姜向来孤僻冷漠,好不容易出门,引起巷子里住户的好奇。

      好几个五六岁孩童饶有兴趣地探出扎着垂髫的脑袋望着扶姜。她生的与南人些许不相同,南人生的是柔情绰态,楚楚动人。

      扶姜身上带着魏人典型的浓墨重彩,又有南人袅袅亭亭,眼眉深刻昳丽,鬈发如云,动如春朝之阳,静若沉璧之幽。

      小儿惊奇的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扶姜出巷子,结结巴巴的和阿爹阿娘说:“她…她生的好漂亮,好、好像北边的魏人!”

      阿爹阿娘连忙笑着拍小儿的头,让他们出去玩,调皮的孩童们记着这事儿,一边又像皮猴似的跑去玩耍。

      南北朝商贸有来往,建康为南梁京都,北边来贸易的人也是甚多。不过北朝汉人尚多,而南来商贸之人多是旧日汉人,似扶姜这般有魏人血脉的北人在建康实属少见。

      扶姜一出巷子,很快戴上纱帽,隔绝喧闹的市集,她不喜吵闹。

      巷子里和外迥然不同。巷子内平常冷落寂静,巷子外是建康的安和街,平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定山寺。”扶姜携带着抄好的经文,轻声说道,“去那儿烧香。”

      小婢芝芽垂首片刻,倒是很为扶姜着想,于是谦顺提议,“今日女郎未食早膳,何不如品尝一下建康那家糕点?定山寺离这算远,空腹总是不可行。”

      “不必。”

      扶姜已然厌食多日,昨夜勉强自己将饭菜咽下去,最后硬生生吐了好几次,才放过自己。她似乎很难对任何事物有所欲望,渐渐连食欲也失去。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到河岸,岸边早早停驻着船家,带着箬帽,等着渡水的客人。扶姜随便挑了一个船娘。船娘是吴地人,一边划船竿一边带着吴地的脓语哼着小调。

      “客从哪儿来?”船娘似乎来了兴致,随口问扶姜。扶姜正坐在船的一边,静静看着微起涟漪的河水,听到船娘的话,她有些不愿提及,过了很久,才慢慢回道,“清河。”

      清河崔氏。

      “怪不得客人的口音像清河那儿的,”船娘笑了笑,随即像陷入回忆,充满艳羡的说:“以前北朝不曾发生战乱,我和我阿姆到过那,还见到清河崔氏的嫡女,当时她乘着牛车过白鹤街,那叫一个风光无限!后来我还听说那位崔氏嫡女嫁给魏帝,是去当了皇后呀!”

      扶姜置身事外,听着船娘的回忆竟觉得割裂,就像她口中那个满面春风的崔氏贵女是前世的事情。

      船娘又继续道:“不过北朝最近好像闹起那个叫…叫什么燕氏之乱,死了好多人,连魏帝也没撑过来,听说是患上疫病,带着那位崔氏贵女一起入山陵去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船娘咕哝。

      扶姜直直眺着愈来愈近的小孤山,似彷徨、又似帐然,声音轻的像在风中飘荡,“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

      船娘朝她笑了笑,“客人说的是。”

      下了船,小孤山山脚边,堆积浅浅的沙洲,沙洲上长出许多野草闲花,葱蔚洇润,春意烂漫。

      扶姜她们不过是在沙洲上停留了一会,忽然风云变幻,转眼就山雨欲来。雨来的急,两人未寻到遮雨处就被淋得落汤鸡一样。

      芝芽又自责又懊恼,怪自己没有带伞出门,害得扶姜也湿了满身。扶姜却摆摆手,并不在意,只说赶紧去寻个遮雨的地方。

      好在两人很快找到一处似荒废的禅院,稍作歇息。骤雨初歇,扶姜望着阴沉沉的天际,雷声暗鸣,似在酝酿下一场暴雨。

      扶姜想了想,遣芝芽到山脚的另一边寻把伞。方才坐船时,她还记得,小孤山山脚边有人居住也有商户。而她们本打算远离人群,才在无人烟的这脚下船,只是没料到下雨这事,才落得这般境地。

      芝芽不太放心扶姜一个人,但还是领命而去。

      扶姜乖乖在屋檐下等着芝芽,过了一会儿,风声呼啸,似有竹浪翻涌,凝神再听,渐渐风声吸引过去。

      她穿过草木繁深的羊肠小道,花木幽幽,在柳暗花明之间,终于寻得风声的来处。这是大片大片的竹海,在风啸声中竹涛浪浪,苍翠欲滴。

      她情不自禁地迈步走进竹林,细雨淅淅沥沥地下,躲进竹林里听风雨声,像隐士般默默无闻。闭着眼,丝雨落在脸庞,缕缕拨动心弦,扶姜似感受到温柔慈悲的目光。

      来自竹影间。

      浑身湿漉漉的她抬起头,不远处的青年穿着僧袍,竹影斑驳间,显得他的眉眼清隽冷淡,眼中是对众生的冷漠悲悯。

      “施主……”

      他缓缓朝她走来,而扶姜怔怔望着他,不知作何动作。青年僧人未削发,而是将发丝俄冠而起。瘦削的脸庞上,乌眉俊眼,薄唇未语先笑,带着清清淡淡的悯怀和漠然。

      “你……”他站在她面前,微微皱眉,发觉她浑身湿漉漉的,怕是要生病,“我带你去换衣物。”

      他从竹海下拿出一把伞,想带她去下山换置衣物。寺庙里并没有女子换置的衣物,而山下有好几户小女郎与她年龄看起来一样。

      扶姜盯着他的动作出神,并未立刻跟上去。

      他似乎也意识到她对他的不信赖,并不觉得她不识好人心,而是微微笑着解释:“施主,我是这小孤山腰定山寺的僧人,并不是坏人。”

      青年伫立在那儿,似茂林修竹,俊逸非凡,眉目之间带着菩萨般的慈悲,微微笑着,似与常人划出一道界限。

      像不食烟火,大慈大悲的神像。扶姜心想。

      心里在想着,扶姜这会儿回了神,也意识到他误会了,但她并不打算去解释,而是向他道谢,“感谢大师。”

      青年僧人撑开伞,带着扶姜下山。他走的是扶姜来时的羊肠小道,急雨淅沥,淋得他半身湿透,并未让扶姜淋到丝毫。

      “施主到这,可是有所困惑?”扶姜本安静听着骤雨打在草木上、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忽而听到青年如清风般的声音,一时有些恍惚,一不察觉便回答他,“有所困惑,有所痛苦,有所折磨……”

      青年僧人听到这答案,沉吟片刻便转了话题,含着笑意说道:“女郎似乎很喜爱倾听声音。”

      他看出来她刚刚的不专心,扶姜微窘,默默承认。她以前并没有意识,也没有时间去聆听,去感受。她自小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一生为着家族的强大延续而活,兄长们为朝廷征战沙场,女郎们管理后宅仆妇。

      扶姜以为,她的一生本该陷于后宅后宫,可是他们用血肉换来她的自由,也让她痛恨、绝望……

      理应长眠之人,却怀着他们的愿望,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她想,她带着他们的心愿在聆听。

      青年僧人轻轻叹惋,眉眼间的冷漠意味化成温柔,显得格外和善,“施主,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话音之间,他们已到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门前,青年僧人带着扶姜轻敲屋门,雨声落的大,屋主人过了一会才在屋内喊问,“是谁啊?”

      他温文儒雅的回答:“施主,是贫僧前来借些许衣物。”

      屋主人也听出青年僧人的声音,连忙让他稍等一下,扶姜和他站在屋外静候片刻后,屋主家的小女郎来开门,迎了他们进来。

      小女郎十五六岁年纪,生的眉清目秀,杏眼微圆,扎着双丫髻,乖巧可爱。她一见到青年僧人,就兴奋地喊他,“成济大师,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成济微微一笑,看向扶姜,解释道:“这位女施主上山时被急雨淋湿了,贫僧怕她害了病,斗胆向小施主借件衣物让女施主换置一番。”

      “自然是可以的,”小女郎明眸善睐,唇角梨涡深陷,对着扶姜说,“我阿姐的衣物正好合适,女郎且随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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