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易紫烟

1、第 1 章

　　1、
　　这一战，应该是连云寒最为惨烈的一战吧？
　　当几位寨主带着昏迷的大当家的一起逃进那个洞穴时，每个人都伤痕累累，面如死灰。
　　最痛的是，我们不是败在敌人之手，不是败在辽人之手，而是败在自己的结义兄弟手中。
　　如今兄弟们个个身受重伤，外面是重重的追兵，躲在这里，又能支撑多久？
　　任谁都没想到连云寨会落到如此地步。

　　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所有兄弟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头痛欲裂。身上的伤，心里的怒，一度让我痛到无法呼吸。但我知道，我必须冷静。若连我都失去了冷静，那谁来出主意呢？
　　我是红袍诸葛阮明正，我是连云寨的三寨主，是连云寨大当家戚少商身边的红袍诸葛呀，我怎么能乱了方寸呢？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能说吗？
　　我看着兄弟们望着我的眼睛，久久的沉默着。
　　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吧？
　　可我的这个办法，却是要他们去死。
　　用我们的死，来成全大当家的活。
　　我怎么忍心说得出口？
　　无法面对兄弟们期盼的目光，我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让我静一静。”我说。
　　劳二哥带着兄弟到外面的洞穴去了。我抚着大当家的脸，欲哭无泪。
　　戚少商，你曾经是多么不可一世的英雄啊，只因为错信了别人，竟落得如此地步。
　　大家都叫我红袍诸葛，可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诸葛，我根本就是一个笨丫头，只是跟着你，每次见你遇到危险，我比自己遇到危险更着急，我就拼了命的想让你脱险，我的主意，都是被逼出来的。红袍诸葛这个称号，也是被逼出来的……现在我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可是这一次，劳二哥，小马和小孟他们，为了我的这个主意，都要去死了。大当家的，若你还有知觉，你会同意吗？
　　“不行！”我仿佛听见你怒道。
　　仔细看了看，你依然昏迷着。
　　我不禁苦笑。

　　不知什么时候，兄弟们竟又进来了。
　　“我明白了。”二哥说，“我明白了，红袍，你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你的办法，是我们当中有人会死，所以，你才不愿意说出来，是吧？”
　　在兄弟们的催促下，我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都愿意为大当家的去死，因为大当家在，连云寨就有希望。
　　2、
　　我的办法很简单，由劳二哥假装背叛，去向顾惜朝告密，透露大家的藏身之处，带他来抓人。当然，等待顾惜朝的，是小孟假扮的大当家，和早就埋好了的炸药。
　　顾惜朝，这个名字，是现在连云寨上上下下心里最深的痛吧？当然，那些见利忘义，归附于他的又另当别论。
　　顾惜朝是个狡猾的人。这一点，在见他第一面我就已经感觉得到了。只是大当家的对他无比信任，引他为知已，甚至将连云寨交给他，终于被他暗算，落得如此下场。
　　然而顾惜朝再卑鄙无耻也好，再背信弃义也罢，他却的确是个非常聪明而危险的人物。为了让他不至于怀疑，必须有人做出牺牲。所以我要去骂劳二哥，让他杀了我。这样，顾惜朝才不至于起疑。

　　只是大家商量的结果，是由我去假装背叛，因为这是唯一有活命机会的角色。
　　其实我本就不想活。我不知道等大当家的醒了，我要如何跟他解释。我只想救了他，然后，我也死。
　　但劳二哥说，我必须活。因为大当家身边不能没有我。
　　那就活吧，反正这一生，都是为你的。死也为你，活，也为你。

　　就在这时，大当家的忽然伸手想要点住我们，也许他早就醒了，只是动弹不得。这一出手，应该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了。
　　但他终究受伤过重，很快被我们一起制住，让他依旧昏睡着，把他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顾惜朝果然狡猾，而小马，骂我也果然骂得够狠。说我是因爱不成，反而生恨。说我白日做梦，说戚少商一直喜欢的是息红泪，从来没把我当过女人看。
　　我知道他是在做样子，做给别人看，可我的心还是痛了一下。这种话，平时就算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说吧？因为这的确是我的死穴。而如今，为了让顾惜朝相信，他连这种话都骂出来了。
　　“杀了他。”顾惜朝冷冷邪邪的笑。
　　我还在犹豫，小马的判官笔已经毫不留情的向我刺来。我被逼得步步后退。
　　“快杀了我！”我看到他眼里的一丝决绝。
　　我闭上眼，出刀。
　　一滴泪悄然滑落。我睁开眼睛，只看到小马满脸的笑意。
　　顾惜朝抚掌大笑。
　　“做得好，红袍，世间最可怕的，果然是女人。”他依旧一脸冷诮的邪意。
　　“我恨戚少商，我只想你帮我杀了他，现在，你可以去了吗？”我冷冷的问。
　　“好。我信你。”他说。

　　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小孟竟然在这个时候，哭出了声音。虽然只是一下子，也许立刻被劳二哥掩住了嘴，可是，顾惜朝脸色已经大变。并且迅速后退。
　　炸药依旧引燃了，但只是伤了些顾惜朝的手下，他本人，倒并无大碍。

　　“红袍，你方才若想死，还来得及。” 顾惜朝冷冷一笑，一双鹰眼犀利无比，让人不知不觉从头寒到脚底。
　　然后迎接我的是百般的折磨，这个外表如此温文尔雅的男子，竟有着如此狠毒的心肠。

　　生命是该走到尽头了吧？在如此境况下，遇到如此阴狠的一个男人。
　　恍惚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只一招，击退了所有人。
　　“戚少商！”顾惜朝又惊又怒。
　　“大当家的！”我喜极而泣。来不及多想，他已经一把抱起我，飞奔而去。
　　只留下后面一群慌乱的人和顾惜朝怒骂的声音。

　　3、
　　“大当家的，你不该来救我的。太危险了。”我虚弱的说。
　　“别多说话。”他闷声道。
　　他很沉重的走到我身边，缓缓的扶起我，让我依偎在他的怀里。
　　我深深的呼吸，感受这难得的温暖。
　　强撑着，对他说话，让他冷静，因为连云寨的兄弟们需要他，因为外面还有很多很多的敌人，所以，他万万不能冲动。

　　我告诉他，在我怀里，还有些药，可以先拿出来帮我把血止住了。因为我的伤，让我好难抬起胳膊。
　　他想也没想，伸手往我怀里探去。却在刚碰到我的刹那，停住了手。
　　“还是你自己来吧。”他说。
　　我忍不住笑了，三分开心，七分幽怨：“现在，你倒记起我是个女儿身了？”
　　他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好冷，温热的血，正一点一点的离开我的身体，慢慢的带走我身体里所有的温度与力气。
　　好累啊，多想就这样倒下去，可是不行，大当家的，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我必须看着他活着离开，否则，我死不瞑目。
　　这一生，我最幸福的事，是遇到了大当家的。而我最遗憾的，便不是能陪他到老了。我多想一直陪在他身边啊，可是，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

　　大当家的皱着眉头看着我。“对不起，红袍，让你受苦了。”
　　我心里一阵甜，却不知那甜究竟是来自己心底，还是血涌上喉咙所至。
　　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笑着摇了摇头。不，大当家的，红袍跟着你，便是最大的幸福，从来没有觉得苦。
　　如果一定要说苦，那便是，红袍这次大限真的到了，以后，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不能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帮你出谋划策，不能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为你跳一支舞，不能在你想醉的时候陪你大碗喝酒，放声高歌……大当家的，以后，就剩你自己了，你比我更苦呢。去找息红泪吧，她其实是爱你的，我是女人，我比你更明白她的心思。

　　4、
　　如今看来，诸多不幸中唯一的大幸，是我当初留下了老八做接应，所以，我们总算没有被一网打尽。
　　只可惜，连云寨曾经叱咤风云的八大寨主，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而大当家的和我，又受着如此重伤。这一路，看来都要靠老八照应了。

　　大当家的时常拿着那把宝剑仔细的端详。那把剑叫“逆水寒”。据说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而这次大当家被冤通辽叛国，连云寨被毁，也正是因为这把无意中偶得的宝剑。要解开它的秘密，只能去找高风亮。
　　要去找高风亮，必须经过碎云渊或者雷家庄。
　　碎云渊的息红泪，雷家庄的雷卷，都是与大当家有过节的人。而这过节，都是因为爱情。

　　他最终选择了经过雷家庄。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两个人都不是真心恨他，也未必会真的伤害他，只是心结一时难解罢了。既然他决定去雷家庄，那就去雷家庄吧。

　　“大当家的，我们就此别过吧，我就不跟你们同行了。”我说。
　　他吃了一惊。“为什么？”
　　老八也吃惊的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的伤太重了，恐怕受不了这一路颠簸，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先疗伤再说，以后再去找他们。
　　他想了想，同意了。

　　“大当家的，我还想跟你换一下袍子。”我说，“这红袍太显眼了，不便于隐蔽。”
　　大当家不疑有他，当即点了点头。
　　慢慢的将自己的红袍折好，放到大当家手上：“你们拿着这个红袍，到雁门关那里有家客栈，把这袍子交给掌柜的，他会管你们吃住。”
　　轻轻拿下他身上的袍子，转过身，深深的嗅着。那上面有他的气息。
　　我闭上了眼睛，心酸而幸福的笑着。这是我曾经无数次亲手为他披上的袍子呀。

　　“还有，”我盯着大当家的眼睛：“这是勾子生前留下的烟杆和荷包，是他表妹生前留给他的。他最大的心愿是带着这些东西去他表妹坟上去看她一眼，这个心愿，你要帮他完成。要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你就只有活着。”
　　“你放心，哪怕死，死之前我也要帮勾子完成这个心愿。”大当家的沉声说。
　　我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口。
　　四目相望，都有一刹那的恍惚。
　　“不要说死，我们连云寨的规矩，是不许说死字的。”我轻轻的说。

　　紧紧的握着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袍子，上面的皮毛很柔软，伸手抚过，隐隐传来一丝温馨的感觉。目送着他们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是那样的高大，坚定，沉重，沧桑。我多想帮你承受所有的苦难啊。可惜我做不到。
　　而这一去，就成永别了吗？
　　回过头来吧，大当家的，回头再看我一眼。从今以后，再想看我，恐怕难上加难了。

　　他果然回头了，慢慢的，慢慢的转身，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凝成一句：“多保重！”
　　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我笑了，顿时觉得身子一轻，仿佛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空空落落。
　　轻轻靠在马背上，含泪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慢慢消失。

　　握着那件袍子呆了半晌，方想起，敌人应该快要追来了。
　　深深的将脸埋进袍子，贪婪的呼吸着。就让我再感受一次吧，你的气息，你的温度……
　　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却还是泪流满面。

　　刚披上袍子，身后便传来阵阵马蹄声，敌人追来了，他们竟然来得那么快！
　　我迅速牵起马，努力上马，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大当家的，我必须，必须为你赢得时间。这是我残存的生命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打马从山脚奔过，故意让他们看到。
　　“戚少商！！！”有人大叫。
　　“是戚少商！他往碎云渊的方向去了！！”有人应道。
　　我微微一笑，脚下用力，马儿飞速向前奔去……

　　好痛啊，这山路，为什么这么颠簸呢？
　　终于，在下一个山坡时，我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急忙挣扎着躲进旁边的草丛里，却开始不断的吐血。

　　马儿见状，许是受了惊吓，开始嘶鸣起来。
　　我大吃一惊，按住身边的马儿。
　　乖马儿，千万莫叫，千万莫叫啊……你走吧，走吧，走啊……
　　马儿依然迟疑的在我身边徘徊，我狠了狠心，拼命赶它，随手抓起地上的东西扔向它……终于，它慢慢后退，然后一步三回头的向远处走去，我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追兵渐渐远去，我松了口气，眼前顿时一黑，浑身瘫软，躺到了地上。

　　伤口又开始流血，我开始觉得身体慢慢被流干，口好渴，仰面看着天空，忽远忽近，忽红忽蓝，仿佛传来了轰隆的雷声，可是，为什么只打雷不下雨呢？我好口渴啊。
　　意识逐渐朦胧，耳边有什么东西在声声作响，我睁开眼，好美的一朵莲花啊，它慢慢的绽放着……我竟然听到了莲花开花的声音……
　　很久远的往事，一点一点的，浮上心头。

　　5、
　　五年前，没有人叫我红袍的。
　　那时我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却自小被爹爹当作男孩来抚养，日日陪着爹爹守在雁门关那家黄沙翻飞的酒肆里，和过往的客人们打闹厮混着，舞刀弄枪，毫无半点女儿颜色。
　　他们都叫我：少东家。
　　就这样，很开心、很快乐的过了很多年。

　　直到五年前九月的那一天，店里来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这不奇怪，来这客栈的江湖中人并不少。可是那人生得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混身上下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他的脸是英俊明朗的，然而此刻却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他一进门，头也不抬，便要了碗牛肉面，说一天一碗牛肉面，力拨山兮气盖世。
　　坐下来后，他四处望了一下，对我说：能不能打扫得漂亮点？
　　我点点头说：行。

　　然后我便迅速跑进房内，梳洗一番，换上了女装，穿的就是那身红得灼目的红袍。

　　当我出来时，所有的客人都惊呆了。
　　我知道，我打扮起来很美，甚至比当今江湖第一美女息红泪，也毫不逊色。
　　在客人们的一片惊艳的目光与叹息声中，我问他：“我漂亮吗？”
　　他正要出门，听到我的话，抬头看了我一眼。
　　“果然漂亮。”他说。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我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让我去打扫得漂亮一点，而是说我们店里太乱，能不能打扫得漂亮一点。
　　奇怪的是，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便想着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所以才会错了意。
　　从那以后，我开始茶饭不思，终日穿着那袭红袍，望着门外的黄沙发呆。

　　“斜阳古柳雁门栈，负鼓瞽书正坐场”。
　　这是我们店一直挂着的牌扁，从有这客栈开始，便有这块牌扁了。
　　很多客人都对它赞赏不已。
　　在他走后的一天，我将店内的牌扁改了，改成了：一天一碗牛肉面，力拨山兮气盖世。
　　爹爹无奈的摇头，客人们都笑我。
　　我却不管，只是每天对着门外发呆。
　　他却再也没有来过。

　　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雁门关。
　　走的时候，我带上了自己的刀和那袭红袍。
　　我跟爹爹说，我要去找那个人。找不到，我就不回来。找到了，我就跟着他。
　　我会一直穿着红袍，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一定会托人把这件红袍送回家。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他做了连云寨的大当家的，带着连云寨抗辽，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他就是戚少商。
　　英雄戚少商。
　　江湖上人人都说，嫁人要嫁戚少商。

　　而我，便做了连云寨的三寨主，水香军师。
　　就这样，我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分忧解难，为他出谋划策，陪他出生入死。
　　因为他说我穿那红袍好看，我便始终一袭红袍。
　　只可惜，他只叫我兄弟，完全忘了，红袍原是女儿身。
　　时间久了，大家便忘了我本来的名字，只叫我红袍诸葛。而兄弟们，都叫我红袍。

　　一晃，便是五年。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依然无怨无悔。
　　少商，大当家的，若有来世，我还愿永远穿这一袭红袍，做你的红袍诸葛，而你，也永远是我的大当家的。

　　五年，五年了啊。
　　时间过得真快。

　　对了，离开家时，马槽里我最喜欢的那尾鱼，一直舍不得让爹爹杀，爹爹一定也没舍得杀吧？那尾鱼，现在还在吗？
　　女儿不孝，那鱼，让他一养就是五年。
　　爹爹，你老人家现在还好吗？原谅女儿吧，女儿太不孝。
　　只是，女儿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将这一生都安排好了啊……女儿别无选择。

　　6、
　　“红袍，红袍……”
　　“红袍姐……”
　　耳边依稀传来大当家的和老八的声音。

　　“红袍，你怎么这么傻！”
　　我听到大当家的痛惜的声音。
　　然后被他紧紧抱住。是梦吗？如果是梦，不要叫醒我……
　　好冷，我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可是他的怀抱好温暖，暖得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可是，人死了后多么的难看啊，我不要死在大当家的面前，不要。但我真的没有半点力气了。你们走吧，走啊，离开我，离得远远的，我不要让大当家看到我死时的样子，不要……

　　你们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大当家的，你说我傻，你自己又何尝不傻？你既然想到了，我是为了引开敌人才这么做的，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当家的，红袍好累，要睡了。
　　天为什么变红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都听不清？
　　我只听到莲花开了，声音好美，大当家的，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