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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萼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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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风早死了。就埋在咸阳县东鸭儿沟的一块高地上,封土东西四五十尺,高约摸有九尺,有人立碑书曰:“唐太史令李淳风之墓”。元九摸了摸那块发黑的石碑,问白乐天:“难不成要掘开么?”
他俩是第二日午间碰上的,元九睁眼辗转到夜深,鸡鸣时分才有了睡意,午时日光毒辣,透过窗框照到他脸上,睡得也不踏实。一睁眼就是白乐天,那人用宽大的衣袖遮在他眼前,也不知坐了多久。元九匆匆洗漱之后便随着白乐天赶到了咸阳,白乐天的银钱只够在西市赁一匹黑马,两人一骑,到地方时天已昏黄。
“认识你两年,还不知道你有这等爱好。”白乐天蹲在墓前抚了抚石碑,“可是,石碑上没一点儿灰,这里定然有守墓人。”
其实这整个村子都是守墓人,从高宗年间直到如今,代代相传,耕种着脚下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严禁外人樵采,嫁娶婚配也一并在村里解决了。
但他俩借宿时又听此地老农道:传说李淳风有一位徒儿,这方墓地本是李淳风替自己定好的位置,嘱咐那徒儿料理后事,谁知百年之后,徒儿把墓穴留给了自己,李淳风不知埋到哪里去了。元九不信,不停追问着,老农抹了抹额上的汗,“说是这么说,可谁敢把墓掘开看。”
李淳风虽是一道士,可绝对担得起“国师”之名,无人敢掘墓也是自然,李隆基登位之初,还叫人把咸阳众原修葺了一番,其中就有李淳风之墓。
“你说,他徒儿还活着吗?”元九支起脑袋问白乐天。
“差不离快升仙了。”说罢伸手向元九额头上弹了弹,“既来之则安之,少想点掘墓的事,快睡。”
李隆基回宫的当日就病了,两日高热不退,嘴里喃喃叫着“太真”,太真没来,太医署的医官倒纷纷立满玉墀,他昏迷的两日里,白麻帷帐早就备好了,侍立汤药的小内监寸步不离,只待他没有进的气儿。可这第三日,李隆基发了一场汗,竟然转醒了,黑瞳仁骨碌碌滚了两圈,张嘴讨要水喝,比以往还神色清明。
长安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却恢复不了盛世气象,李隆基大病初愈也是一样,从前梨园谱曲,花砖射覆的兴头回不来了,每到夜深就听得大明宫一草一木的呜咽声,未央柳太液花一并不愿意看了,要搬到兴庆宫住,李亨假意劝了两句,便由他去了。
去兴庆宫原是可以走大明宫到曲江的那条御道,两道高墙隔绝开吵嚷嘈杂的人群,步撵也行得快些,可李隆基不肯,兀自坐在肩舆上要走朱雀门街绕行。
“上皇不知,近来城中不安稳,前几日方才死了好些人,”老内监悄声在他耳边劝道,“原先那、那打进来的时候,死了不少人,这坊里开始不安宁了。”他不愿提起“安禄山”这个名字引得李隆基伤怀,“老奴听说有了不少凶宅。”
元九同白乐天就住在这么一所“凶宅”里,三个月只消五百文钱。他俩没头苍蝇似的在长安城转了几圈,又不敢去皇城里的司天台和秘书省,只得痛骂了李景亮两句作罢。刚住进来时候,就发现这宅子里极安静,一入夜,没有鸟鸣、狗吠,没有风声、鼓声,什么也听不到,元九虽嘴里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还是趁夜抱着枕头钻去了白乐天房里,把白乐天吓得后背汗津津湿了一片,直到闻见元九身上淡淡的辛夷花香才转身推骂他:“你进屋怎么也不出个声儿。”
“我还当你不怕呢?白比我多吃了七年饭。”元九把腿搭在他腰间,敞着怀的胸膛也紧紧贴到那人后背上,“这宅子不是真有鬼吧,连一丝儿月光都没有。”
白行简大了都不这样搂着他睡了,白乐天腹诽,但一想到元九比白行简还要小个三岁便也就由得他了,反正这里也是他二人相依为命。
“子不语怪力乱神……”白乐天被他这么一闹反而有了困意,“睡起来再说。”
元九偏偏不依,“都怪李景亮,你我好容易有了功名,到这里来,又成了白身,难不成就要一直待这儿。”
“再考一次?”白乐天扭脸看他,屋里过于浓厚的夜色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再往前一点就会蹭到元九的鼻尖,他赶紧往回躲了躲。
元九没有察觉到,继续吐息在白乐天颈间,“真想再往前二三十年,姚崇宋璟做相公那时候去,若真去了盛世——”
“自当能达兼济天下之志。”白乐天顺着他的话茬,也被激起了一腔热血,但一想到如今正值安史乱后,他二人便相顾无言了。少顷就听见元九沉稳的呼吸声,白乐天怕夜来风凉,便替他系上盘扣,掖紧了布衾。
凑合着住了几日,倒也没碰上什么鬼怪神力,这里连门外滚过轩车华盖的声音都听不到,颇适合读书休养。不过他二人生性好动,如今也不应举,常常是睡到日头高照时分才起身去汲些井水梳洗,在外头一晃就是一下午,没银钱吃饭了便去兰陵坊西的荒菜园子里偷挖些野菜摘些果子来吃,元九从不挑剔,白乐天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幸好近来替人代写书信挣了钱,他从西市买了胡椒、胡麻粉一类佐料回来添味。
“花萼楼,你还记着么。”元九站在楼底下伸手指那方题着“花萼相辉楼”的朱漆匾额,“对了,我那天就是在这儿醒来的。”他说罢就兴冲冲去找之前那道窄巷,可花萼楼同勤政楼间却贴的严丝合缝。
“微之,你看那人。”白乐天拽紧了他的手腕,拿下巴向他背后点了点,一着玄色胡装做一身短打扮的游侠儿正立在勤政楼下,他戴着一顶黑纱锥帽,根本看不出神色,“此地不宜久留。”
元九却拉着他躲到了勤政楼西边的老柳树后头,灵机一动道:“他梳混元髻,□□袍,脚下也是道履,兴许是你我要找的人。”
“李淳风的弟子可不会活这么久吧。”白乐天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