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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迁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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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建于前朝,自高宗龙朔之后便遭废弃,徒担了大内之名,甚少有人往这里来听政,李隆基除了登临承天门设乐宴饮,也没有在此休憩过。
这次回来,走的是西门。朱漆斑驳残落,掩住口鼻尚能闻见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掖庭宫前荒草疯长,堪堪已及人膝盖,安史之乱时也不知多少宫女由此门跑出。人人几欲下泪,李隆基却暗地里情绪高涨。
“西内也有一玄武门。”进了两仪门才算是真正入了太极宫,李隆基忽然叹道。
西内玄武门在太极宫正北,可过禁苑通到大明宫去,站他们这里看不过去,只能看见两仪、甘露二殿,他远眺了一会儿便病恹恹地倚在了步撵里——自兴庆宫出门之前,他往自己嘴上涂了层铅粉。幸好他容颜不复年轻,丝毫没有弹性的肌肤已深深凹陷进两颊中,脸色如锅底灰般枯槁,再加上惨白的嘴唇,就显得更没有气色了。可惜一路进宫门,没有一个人敢抬眼看他。
这次没有高力士随行,李隆基不由收拢了眉头,前日李亨着人来传唤了高力士一次,人就再没回来过,他装病在床不敢过问,如今更不知高力士去了哪里。
长安城才四月就已入了夏,宫中随处可见被烈日晒得打蔫的残花败柳,鹈鴃鸟和灰喜鹊都不怕人,扬着翅膀呼啦啦在树丛中跳开跳去。元九擦了擦额角的汗,骑在马上也不安生,非要偏头去跟白乐天说话:“今日好天气,不该困在笼中做飞鸟。”
“等会儿去曲江喝酒?”白乐天骑了两步上前,与元九凑得极近,却不敢对上他眼睛,一直盯着元九下眼睑上那颗小痣看。
“好,换了衣衫就去。”元九踢马向前,“公垂、知退若在就好了,曲江宴上怎能少了他俩。”
白乐天隐约能察觉到元九的兴奋,似乎迁入太极宫对李隆基来说不是什么坏事。他握着珊瑚玉马鞭的手掬了一掌心的汗,只期盼那一天来的晚一些,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告诉元九。
“正好,咱们可以在宫外寻一处宅院住下,上皇现下入居西内,周遭尽是李辅国耳目,要是住这儿,可就真成了笼中鸟。”元九摘下襆头,拿湿棉布擦着额上的汗,方才烈日当头,他整张脸被晒得红一片白一片,鼻尖还稍稍晒起了皮。
他看不到,白乐天却看得分明,一把拿过了宫女手中还在滴水的棉布向元九脸上抹去,“脸都晒成花猫了,稍稍等会儿,等日头弱了再出门罢。”
“不成,你闻这宫殿里的气息,”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挥手让宫女下去,“你闻这殿里的气息,一股死气沉沉的桐油漆液味杂混着动物尸体的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住进了牢房,那雕花熏笼跟摆设似的。”这里久未住人,不见日光,宫女扫去尘埃,却散不去气息。
元九一张脸被他擦得粉面含春——从额头到下巴都红了,像煮熟的虾子。白乐天把棉布扔进了鎏金鸳鸯纹双耳盆中,在妆镜台前坐下:“你鼻尖伤着了,过来。”
他随手开了一个宝相蛤形银盒,里边果然整齐地排列着数十支口脂,白乐天挑拣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支透明色的口脂。
“我可不要!”元九跪坐在他身旁,不等白乐天开口就先拒绝道。
“谁要给你上妆了,你鼻尖晒脱了皮,不擦些口脂小心成红鼻头的胡人了!”西域人鼻子高大,每到冬日祁寒,夏日酷暑时就能看到他们顶着红红的鼻子在西市东市叫卖。
白乐天拿食指挑了一指甲盖大小往他鼻子上涂抹,浓郁的花香冲得元九一个喷嚏打到了白乐天掌心。趁他撤手之际,元九立马挺起了身子,揪住白乐天的衣襟,蹭他的鼻尖道,“你也得抹。”
元九身量约高出白乐天二指宽,他挺立起身子去够白乐天鼻尖时,差点就亲到了一起,白乐天百般躲闪,却还是被他按在地上蹭了个够。
“我抹什么劲儿,我戴帷帽,你戴么?”
“我戴,省得晒红了脸,叫你笑我。”元九抢过皂纱帷帽就走。
自打住进兴庆宫李隆基的赏赐就不少,足够他们在万年、长安邻近皇城的地界买下一院房子。可是东市坊中多宦官,西市多胡人,元九立在朱雀门内犯了难。
“辅兴坊有胡饼,布政坊有馄饨,有什么难挑的。”白乐天对着他锥帽前的薄纱吹气。
“西市还有绮罗春、石冻春、土窟春、剑南烧春,你怎么不住西市酒肆里去。”
“平康坊也有——”
“好,就住平康坊,醉卧美人膝,醒枕乐天臂。”
“你醉时也没少枕。”白乐天扬了扬珊瑚柄马鞭。
“往日下朝归家我便常走这条道……”刚出朱雀门,元九扯着马辔头把它往正街上带,他从前当校书郎时,的确爱走这条路,长安的街道经了一百多年都没有变。
“你既说往日如此,那今日就一定要不走寻常路了。”白乐天指了指东边直通着春明门那条街向他示意。
朱雀门出来这条长街,往东通春明门,往西通金光门,东边一至四坊分别是务本、平康、东市和道政坊;西边一至四坊分别是太平、延寿、西市和群贤坊。平康坊除了三曲秦楼楚馆多是达官显宦所居,自然,毗邻的东市中也多为奇珍异宝。
“我不住平康坊,那里皆是达官贵人,你我可别无端惹得一身骚。”李林甫以前的宅子就在平康坊中,元九怀疑白乐天打的这个主意,“咱俩还是低调行事,宁可在怀德、光德去,大不了与那些卖粥饼的生意人住近些。”
“做校书郎日便只去西市,今日去东市长长见识,你躲什么?”白乐天显得有些兴奋,“这回先叫看惯奇珍异宝的西域人看看你肚子里有没有消面虫。”
东市虽不如西市人多,但放眼望去尽是华轩绣縠,高车大马,连马鞍都嵌宝点翠,许多女眷也着圆领长袍和小蛮靴,手握碧玉鞭柄骑在马上。其实东西二市差别不大,该有的酒肆、肉行、笔行一个不缺,只是分领长安、万年二县,细说来东市金银物的价格比起西市可贵多了。
“怎么人人都挤在那里?”元九站在马上向南看去,东市最里头的一家珠宝行门口堆满了人。
待元九和白乐天挤进去时,货架上的东西已经剩的不多了,虽然卖的人多,但看其标价却高得令人吃惊,“摩羯纹金杯,凤鸟金狮三足盘,忍冬花结五足银熏炉……”
“这些可都是宫中的东西!”元九嚷道,“定是安史之乱时被内监偷着变卖了!”
趁伙计没回过神来,白乐天赶紧拉走了元九,“你既猜出内监所为,那这间店铺又岂是寻常人家所开?”
“李辅国!又是他!”元九一点即通。
白乐天一副了然样子,与他牵马前行,没走两步路旁又见到了卖纯金嵌宝櫜鞬服的胡商,绛帕抹额上都点了一方金箔,元九咋舌,扯着白乐天衣袖让他看,“纯金,如何穿到身上。”
“郎君试试?”红鼻头胡商立马站了起来,拿着绛帕递给元九,“这是康国櫜鞬服的形制,康国国王才穿得起嘞。”
白乐天把元九拉走,“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是骗子,快走,不知今日谁会当这个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