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之地》鱼以乌

9、番外

　　番外

　　那个名为父亲的人还在身后追逐，周浦匀毫不犹豫地投身于深不见底的湖泊。
　　水面翻滚起一阵血色。
　　湖中有食人的鱼类，比自己的处理更为稳妥，迟望山自然放心，转身离去。
　　“这是你自己选的，可别怪我。”
　　窒息感包裹住连日来的饥饿与疲惫，带着周浦匀一并沉入水底，被啃食的痛苦已经无法传递给神经。
　　就这样放弃吧，本就不被期待的生命，不被任何人记住地消失掉。
　　不！
　　在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刻，周浦匀却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不甘心绝不要这样无声的死去。
　　可无论他怎样挣扎，水面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鱼群淹没着他生吞撕咬令他沦为腹中食。
　　一抹金色的阳光从水中蹿出，人形的半身披散着细软金发，迟浔雨忍不住向他求救。
　　那条人鱼疑惑地看向他，俯身向他游来，冰冷的怀抱第一次拥抱了他，从未感受过的安心让他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在潮湿的山洞中，水滴落在岩壁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周浦匀勉力支起头，那条金色的人鱼就坐在洞口，无聊的数自己的鳞片。浅金色的鱼尾在阳光下流转光华。
　　是幅赏心悦目的美人图。
　　美人图忽然动了。
　　周浦匀起身的动作顿时僵住。人鱼突然扑过来，双手抓在周浦匀肩上，是一个捕猎的姿势。明丽的容颜隐含骄傲，眼中凝结的雾气，将周浦匀的心都要吸入其中。人鱼眨动了眼睛，水滴从湿漉漉的长睫滴落在周浦匀唇上，让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陌生的躁动在心中升起，极力亦压不下。
　　人鱼趴在他身上，自然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忍不住皱眉，“太失礼了。”
　　周浦匀急忙道歉，却听他说，“你要喊我主人。”
　　周浦匀乖顺地喊了，眼中毫无屈辱之色，人鱼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周浦匀诚实摇头，他自出生边住在地下室里，所有的信息来源只有他尚未成年便被关入其中的母亲。
　　人鱼便觉没意思极了，一时兴起驯服了一只小奴隶，可奴隶又不懂什么是奴隶。他一生气，表情都摆在脸上，半分不会遮掩。周浦匀觉得他就像母亲故事里的小王子般高傲好看。丝毫不愿见他忧伤难过，抬手为他抚平眉心皱起的皮肤。
　　真是无礼，无礼至极！奴隶怎可随意触碰主人！
　　人鱼不高兴地把他的手拍下去，转身自洞口跃下。
　　没了人鱼的气息包裹周身，周浦匀才觉出胸口腥甜，血气翻涌几欲吐出。
　　他挣扎着爬向洞口，看见此处全貌——上有水幕，下有深潭，充耳皆是水声。
　　正愣神间就被重新跃上折返的人鱼撞了个翻盖。本能地抱住人鱼免得他受伤，周浦匀自己却被撞翻在地面上，一口淤血吐出。
　　人鱼从他身上下来，打量这脆弱的生物，还有几时好活，“吐出来也好，省得我费事。”
　　待周浦匀回过神，倚靠岩壁，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人鱼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看，是一尾长相奇怪的鱼类，拇指粗细，两指来长，掰开嘴可见一口锋利的尖齿，正是湖里撕咬啃食周浦匀的鱼类。
　　这样凶残的东西，人鱼却轻易用指甲划开它的肚皮，扯出内脏塞进他嘴里。
　　鱼肉味道意外的甘美，只浅尝一口周浦匀就忘记了它的血腥凶悍，急切地咀嚼下咽，人鱼又喂了他两三条就不再给他。
　　湖中怪鱼的鱼肉饱腹感极强，让周浦匀正饿了多日的腹中感到一股温暖流动。人鱼却说，“这东西是味美，可吃多了就要上瘾的。”
　　珠玉落盘的声音碰撞在耳边，惊醒了眼中已现出渴求急切之色的周浦匀。
　　“对不起。”小奴隶立即道歉，向后挪动两步，不敢再看他手上诱人的血液。
　　虽然笨，倒是很乖。
　　周浦匀劳累过度，精力强撑至此已是极限，吃了鱼不过片刻便依着岩壁睡着，半点不敢靠近人鱼怕再惹他不喜。
　　小奴隶这样乖巧听话，省却了人鱼许多麻烦。往日里他从收过奴隶，如今看来收个小奴隶倒也不错。
　　昔日里落难，无奈成为一尾小金鱼，依靠迟浔雨喂养他，他也只当迟浔雨是个任劳任怨的铲屎官。直到迟浔雨说了朋友这个词。自己是他的第一个朋友，那么他也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朋友，这两个词无论的一个都十足诱人，更何况是叠加起来了。
　　哪怕最后迟浔雨要逃跑，也不忘先将自己放入湖中，嗯……就像画本子里许仙放跑了小白蛇一样。
　　迟浔雨是个坏人，可坏人做了好事，自己也是理当报恩的。
　　那女人是自投情网才落得今日境地。可自己这只小奴隶却委实是不该死的。
　　人鱼不是个好主人，周浦匀也不是个合格的奴隶。
　　但小奴隶的愿望还是勉勉强强可以满足一些的。

　　这一觉睡得极沉，十年来除却不懂事的婴孩时，周浦匀从未获得这样的安稳。
　　可刚醒来，便被人鱼骇住。
　　“看傻了？”人鱼摆弄手里的提线娃娃，场面堪称惊悚，“也对，你们人类的童话故事里，人鱼公主可不会干这事儿。”
　　若是个牛头马面的怪物做这等事自然只会让人心生畏惧厌恶之情，而美人纵使血腥邪恶也是个顶顶的蛇蝎美人，既令人惧怕，又令人妄想征服。
　　周云被肢解的尸块，被鲛纱缝补歪歪扭扭，勉强拼凑出四肢五官。被野狗啃食的部分人鱼无能为力，只能敞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现在只能称呼为“它”了。
　　怨灵大张着双眼，眼中并无神采。刚醒来的怨灵没有思想，生前记忆也残缺不全，仅靠本能行动。
　　可无论如何，这是人鱼费事费力为他制作的母亲。
　　热意涌上酸胀的眼眶，周浦云喉中已有哽意，“谢谢。”
　　“重说。”
　　周浦匀呆愣了一下，明白道，“谢谢主人。”
　　人鱼扭过头不理他，嘴角却泛上了笑意。
　　初生的怨灵便似婴孩，是善是恶皆在造物者一念之间，人鱼有意拘着它，虽知来日它免不得要向迟家夫妇寻仇，也不想它多行无故之恶。
　　人鱼创造了它，给予它重生，怨灵便把人鱼看做父亲。雏鸟情节让它寸步不离的紧跟人鱼，跌跌撞撞像只劣质木偶，如不是它形状实在可怖，这副蹒跚学步的姿态确实十足蠢萌。
　　被秃鹫啄去的双眼让它只能依靠声音和气味触感辨别人物，常常试图对人鱼动手动脚，痴汉程度仅次于小奴隶周浦匀。
　　恶仆欺主，胆大妄为！
　　周浦匀日渐摸清了人鱼的性子，也就不再惧怕他。人鱼总让他吃些生鱼生肉，还有些味道腥臭恶心的内脏，但都是在为他身体着想，确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主人。
　　人鱼救下周浦匀第六日，曾带他去湖边木屋看过一次。火焰染红了半边天空，蔓延向整片山林烧了整日整夜。
　　周浦匀便站在那里看了一天一夜，直到最后的火星将要熄灭，才捡起未被殃及的枝条，留下火种。
　　当日，人鱼吃上了烤肉。
　　木屋被毁，心中感慨万千的，并非仅有周浦匀一人。
　　周浦匀最是看不得他那张明艳娇傲的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为他翻遍了整座枯林寻来了蜂巢，偷取其中甜蜜，供他开心。
　　蜂蜜被涂抹在肉片上，随着油脂一同融化滴落。如此烤出来的肉片确实美味，让人鱼比平日里多吃了一倍，捂着鼓起的肚子靠在一边，心安理得享受小奴隶的侍奉。
　　冰肌玉肤，莹润似雪。周浦匀有心咬上一口，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看上去这样又冷又甜，却又怕亵渎了他。
　　这样的人应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却落入此处来拯救我。
　　而是神灵要人作为奴仆，驱使凡人，又有什么不对，又有什么过错呢？
　　我为我全身心的侍奉，而欢欣雀跃。

　　人鱼常常为怨灵时时跟从而烦不胜烦，出手教训也不是一次两次，然它虽然惧怕，却屡教不改，安分一刻便又跟上来。
　　时日渐长，它也慢慢恢复了一些记忆，虽然对人鱼却依旧亲近不敢，唯命是从命。只是山林间逐渐弥漫起烟灰日渐浓重，直到对面亦不识来人。
　　人鱼明白，“它”已快变成“她”，而周云是不会安稳留在这水下洞穴的。
　　木屋再次出现的那一天，人鱼将她放回了地面，却与她约定不许进入木屋半步。
　　“你心中所怨是迟望山囚禁你一生，他若回来，你囚他一生看他们自相残杀比你杀了他还要痛快。”
　　至于周浦匀，人鱼有意让他自己做决定，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表白。
　　望着那双赤诚无垢的眼睛，人鱼却说，“你真自私，自说自话期望我接受你，却不考虑我若真和你在一起，百年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少年的一腔孤勇被打击殆尽，只哀求人鱼不要让他离开，无论怎样自己都愿意接受。
　　人鱼便替他做了决定。
　　离开的那一日，周浦匀在山脚下等了很久。漫山的雾气里只有一个困守木屋的可怜女人。
　　那条人鱼始终都没有出现。
　　周浦匀以为自己再也没有资格见到人鱼，其后十八年没有了人鱼守护的夜晚，连续不断的噩梦让他一次又一次无法入眠。
　　他不得不将心口痛处挖出，以恶人的赎罪填补自身的空虚，做绳索上行走的勇士，亦做深渊里的恶龙。
　　而当对所有人的审判结束之后，是不是就该轮到自己。
　　直到那一天，白裙瘦弱的少女出现在自己面前，周浦匀才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心跳。
　　直到他躺在自己怀里，这份心跳才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