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邻有妖》深井兵

1、第 1 章

　　我是雎娘，现在在观察我的丈夫观察他的邻居。
　　老实说，要不是知道隔壁跟我家是死对头，按照陶生这爬墙的频率，我早就有点想法了。现在嘛，能看到平日只知埋首故纸堆的陶呆子小心翼翼的攀在墙头撅着屁股，何乐而不为呢。

　　我哼着曲儿把鱼翻面，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正是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好时候。昨夜我特意去摸了几尾黄花鱼，打算今个儿炸了当下酒菜。想想一会儿坐在小院里，吃着鱼喝着酒，赏着墙头美景，吹着风儿，咿呀～
　　“娘子！娘子！”外头陶生在小声唤我。书生就是麻烦，我随口应了一句，并不打算出去。只是今日不知怎的，远庖厨的陶君子居然进来了，还上来就拽住我的衣袖，一脸悲愤的说道：“我怀疑，王秀才家有妖精了！”

　　啊？
　　这简直是......
　　放屁！
　　作为方圆十里唯一的妖精，我怎么不知道！

　　可是陶生言辞措措得很，还从袖中掏出一本《邻人小记》，从作息、言谈到微表情，分条列项的陈述了王秀才的可疑之处。
　　其中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八月乡试将至，王秀才却还没动静。
　　着实不对劲，不过关我什么事儿呢，炸鱼要紧炸鱼要紧。

　　陶生却沉迷得很，一直在我身后叨叨：“定是只磨人的猫妖，你看看这花销，简直是祸鱼妖姬呀。”
　　这话说的，“相公～不给鱼干就捣蛋，喵！”我转身揽住陶生的腰，媚眼如丝的反击。这是西域传来的一种游戏，当猫妖念出这句咒语，就可以诱惑爱上她的人类献上供品。只有最可爱最迷人的猫妖，才能堆出一座鱼干山。
　　哼，隔壁那妖精，行吗？

　　陶生果然被我魅惑了，他好看的眸子里似有柔情万种。他的手轻抚过我的脸，像是爱恋一朵娇羞的水莲。他的手牵起我的手，不断向下移。
　　难道？不要呀～
　　我闭上眼静静等待。

　　嗯？
　　喵喵的！我反手就是一挠，总捏自家娘子的肚子有意思吗！
　　不就是发福吗？至于吗？能怪我吗？
　　老娘是橘猫！
　　天生的！

　　陶生早已躲到屋外哈哈大笑，每次都这样，实在稚气。他笑了一会儿，又惦记上了隔壁那妖精：“你说猫妖去他家干什么？”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先奸后杀呗。”我没好气的答道。
　　陶生似乎吓着了，半晌不吭声。罢了罢了，“放心啦，现在吃的东西那么多，妖精不会吃他的。”门外长舒一口气。
　　“要吃也得贴完了秋膘，冬天吃呀！”最后一条鱼下锅。
　　今夜的哺食，伴着阵阵诵经声。
　　有什么好怕的，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他分毫。

　　原打算这两日去隔壁探探虚实，婆母却说她和公公要去姑婆家探亲。我忙着料理行李车马，又把这事给落下了。
　　好在那小妖也算识时务，并未趁机做些什么。日子一长，我也懒得出手了。同是人妖恋，彼此还是要多一些信任的。
　　况且近来天干物燥，陶生有些上火，整日捂着腮帮子喊牙疼，人都清瘦了不少。我正捣鼓着给他炖汤下火呢，没空管隔壁的闲事。

　　今日是冬瓜鲫鱼汤，已经炖的浓白醇香了。我尝了一口，简直鲜掉猫舌头。然而等我摆好碗筷，陶生却不见了。
　　自那日后，他就安分得紧，足不出户的像个大姑娘。莫非？
　　我急急走向隔壁，若真是那猫妖作怪，就别怪我不顾同类之情了！

　　刚出了门，就瞧见陶生和王秀才一起出来了，还十分亲近的样子。我真不知他这大半年吃的鱼都补到哪里去了，怎敢深入妖巢！我冲上去揪住陶生的耳朵，又瞪走作势欲拦的王秀才，直接把他拎回了屋。
　　“说，去干什么？”
　　陶生不肯说实话，支支吾吾的只说担心乡邻安危，想去提个醒。
　　我冷冷一笑：“他是你对头，真有事又如何，你着急什么？”陶生哼哼唧唧不吭气了。

　　他不说，我也知道。
　　他怕死，更怕输。
　　陶王两家成为死对头，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事。当年陶生爹和王秀才爹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子，也就是陶生爹的表妹。
　　陶生爹占了先机，定下了亲事。王秀才爹留了后手，得了姑娘的心。成亲前表妹寻死觅活，非王秀才爹不嫁。没奈何，陶生爹松了口，答应退亲。只是婚退了，怨也结下了。

　　这股怨恨延续到了下一代，王秀才和陶生还在娘胎里，就开始被拿来争赢抢胜。没出生时比谁是男丁，出生了比谁先会跑，上学了比谁得先生夸奖，长大了比谁学问好。
　　两人一直是不分伯仲，直到去年院试，王秀才榜上有名，陶生名落孙山。
　　王家很是扬眉吐气，绕着两家的宅地设宴，请了三天的流水席，王秀才还天天儿的冲着陶生喊小友、小友。陶生抑郁了，拿了根绳子就上山了。

　　他当然死不了，因为雎娘我出场了。那日虎表兄大婚，爹娘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吃酒席。回家的路上，刚好瞅见他衣带飘飘的在那挂着呢。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夕阳红灿灿的撒在陶生身上，远远看着，比虎表兄还像新郎官。那一刻我就知道，就是他了，上天赐我的礼物！我情不自禁的扑了过去......把他砸晕了。

　　爹娘怕陶生怪罪，就装作是救了他的猎户，想把我以身相许。只是陶生一心求死，软硬不吃。其中曲折不必再提，最后还是阿娘姜老人辣，一句话攻下了这座山头。
　　“他立业你成家，带个新娘回去，不就能扳回一局了。”
　　亏了这段旧仇，我才能进了陶家的大门，做了陶生的媳妇。今日陶生主动上门查探，想必是怕王秀才真有了个弱质纤纤的猫娘，自个儿卖身换来的胜利，就此泡汤了吧。
　　呵，胜负欲如此强大，真是让猫无言以对。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翻墙钻门、杀妖去害的好时机。我化作原型进了王家，打算除了陶生的心头大患。
　　先去的自然是灶上，那儿果然养着许多鲜鱼，肥美得很，只是并没有妖气。其他屋舍一一排查完，就只剩下王秀才那屋了。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跳上窗棂，屋里果然热闹得很，喊着什么小心肝、小甜嘴。
　　呸呸呸，这些读书人呐，浪起来竟比我们妖精还牲口。我正暗自感慨，屋里竟然传来了陶生的声音：“小宝贝儿，来来来，让我摸摸手～”
　　要死要死！哪家妖精如此不知羞耻，竟敢魅惑我家陶生，还不快快现出原形！我释放了全身妖力，暴涨数倍破窗而入。

　　然而屋里并没有什么小妖精，只有一个老道士带着徒弟站在阵中。角落缩着王秀才，和我的陶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这本就是一个局，所谓的疑邻有妖，说的就是我，这只猫妖。

　　阿娘啊阿娘，雎娘只记得和陶生的初遇，却忘了临走前你的细细叮嘱。
　　人果然是奇怪的动物，他们能因爱生恨几十年，能为输赢不惧生死，却也胆小到，容不下一个妖精的爱。
　　脑中越来越晕眩，爪上也渐渐使不出力气了。那道人步步紧逼，我终是败下阵来。

　　晕晕沉沉里，我听见王秀才在那儿恭维道人，道人十分得意，连连说道：“哪里哪里，幸亏陶先生以身侍猫，提前下了毒，咱们才能这般稳操胜券。两位放心，猫有九命，唯有一心。今日贫道就剖心灭妖，还大家一个太平日子！”
　　我笑了起来，装什么正气凛然，一个想赢陶生，一个想要我的内丹罢了。
　　只是陶生，我看向缩在王秀才身后的丈夫。
　　你呢，你想要什么？

　　古有八蜡之祭，每岁建亥之月，田功告成，则合聚八神而报响之，谓之八蜡。
　　所以每年十月，四村八乡的人都要到村口的八蜡庙祭祀。农神们享了十方香火，自然会保佑此地农事顺利，秋有丰收。
　　只是今年的八蜡祭却出了事，村民奉上的祭品，猫虎神不受。

　　村民惶恐不安，不知何处触怒了神灵。乡绅们聚齐了商议，最后各派了些银两，和尚也请，道士也托，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祈求神明明示。
　　到底是和尚本事大些，得了猫神的谕示，把陶生一个人留在了庙里。
　　这也是我的祈求，我祈求我的母亲猫神，让我再见陶生一面。

　　母亲并不是位列天班的神仙，她和我们一起住在山上。每年祭祀的时候，母亲才会出山一次。那年表兄成亲，母亲便格外破例，带着我们一家去观礼，临走时就遇到了陶生。
　　她算出这是我的劫数，同意我离山，但是留下了我的一半元神。我曾觉得母亲小人之心，如今看来，多此一举，方能救我一命。

　　养伤三个月，我终于又有了个猫样。母亲也松了一口气，打算下山为我报仇，只是被我拦下了。
　　我是只小气的猫妖，并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度量。我只是，没办法看他死而已，况且他还欠我一个答案。
　　不过陶生显然不这么想，他一心以为我要杀他，不等我问就自顾自的开始叨叨了。

　　他说我是吃人的妖精，他说我又丑又胖，他说最厌烦我唤他相公，他说每次与我碰触都觉得恶心惶恐，他说我不过是养着他当冬粮，他说我们的相遇，就是他噩梦的开始。
　　哥哥们气得要打他，我却想笑。我当他是上天赐我的礼物，他却当我是上苍给予的惩罚。所以我的真心话都死在了他的耳边，玩笑话却被他记在心里当了真。

　　他不想要什么，他只是不想要我。
　　我笑出了眼泪，干脆窝进阿娘怀里躺着。阿娘的怀抱像一泓春水，温暖、宽容。我心中多出了许多勇气，如果错在相逢，那便也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残阳似血，风景依旧。
　　树上的陶生依旧衣带翩翩，只是这次我没有回头。
　　“阿娘”我听到自己这么说，“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