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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土匪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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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云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沉重,像是饮了太多的女儿红,宿醉三天三夜一般。翻身坐起,一阵天旋地转。亏得他武艺高强,重心极稳,这才没有一头栽倒下去。
他坐着歇了一会,调匀了气息,慢慢抬起头来。
房间不大,除他所处的里间之外,还有一间稍宽敞的外间,不过并无分隔遮蔽,故能一览无余。里间设一张床榻,正是他当前所坐,另有左首一张暖榻,右首地上搁着个火盆,盆里的炭烧得通红,此外别无他物。外间摆着桌椅,似还有些别的什么,影影绰绰,奇形怪状。
屋内的光线是透过暖榻上方的窗子映射进来的,洒在灰黑色的石砖地面上,显得灰扑扑的。除此之外,屋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异香,熏得人直欲作呕。
窗外忽而风起,呼啸不绝。听这风声,应当还是在西域。
不知什么缘故,祁云脑中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对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全无印象。眼下胳膊腿都乏力得很,动一动手指头都困难,更是无法挥刀。
想到这,他悚然一惊——刀呢?
刀当然不在房中。这间房里,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东西,就连身上所穿的衣裳,也被人换过了。
但祁云毕竟是祁云,身经百战,早已处变不惊。虽然有些神志不清,但是剩余的脑力足以令他明了现状。
他被劫持了。
他不是头一回被劫持。从前跟着父亲、大哥四处征战时,有好几次身负重伤,被敌军俘虏了去。只不过,之前被关押的地方,可比此处腌臜多了。
他试着运转内力,却发觉丹田空虚,像是劲力皆散去了一般。稍一思量,便知是被下了软筋散之类的药,须得到了时辰,方可渐渐好转,别无他法。索性便不费神去想是何人将他劫持至此,此处又是何地。这幕后主使留着他性命,想必是他还有利用价值,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此,心绪渐渐平静,灵台便清明起来。
三月前,祁云奉皇命率大军西征,驱逐西晏蛮夷。大军行至西域,西晏人已攻破阳关,来势汹汹。祁云与两名副将兵分三路,分散敌军,逐个击破,逐渐形成合围之势。祁云遂与副将商定,利用黛青山地形之便,围困敌军,将其主力歼灭。
当日,一切按计划行事,一场厮杀后,眼看敌军已穷途末路,谁知对方突然放出大群飞蛾,黑压压一片,吸附在众将士伤口之上,将士们纷纷倒地,瞬间形势大变。祁云决定大军先行撤退,待弄清楚这飞蛾的来头再作打算。谁知他刚一调转马头,马蹄便被暗器打断,将他摔落在地,而后……便是在这房中醒来。
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仿佛是一袭白衣。
众人都杀得灰头土脸,泥土和鲜血混在一处,身上的衣衫铠甲早已分不出颜色。正因如此,那身白衣才显得尤为突兀,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应该便是此人趁乱偷袭了他。
祁云理清思绪,现在最要紧是离开这里,尽快回到大营。主将被劫,军心必定大乱,何况还不知黛青山一战最终是何情形。
由于药石作用,他暂时提不起十足气力,倘若外面重兵把守,是断断逃不出去的。只有先想法子摸清楚外面的情况,才能有所计议。
这时,他听见窗外簌簌风声之中,隐约传来脚步声。
有人来了?
他又屏息去听,这次听得真切,确是有人走近,而且只有一个人的脚步,既轻且缓。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前稍作停驻,那脚步的主人便推门而入。谁知刚推开门,只听一声巨响,一盆烧得赤红的炭火扑面而来,顿时热浪滚滚,炭灰四溅。
祁云趁机伏低,冲了出去。他将炭盆泼向来人时,已费了大半气力,脚底不免虚浮踉跄。但他意志向来坚定,远超常人,此刻咬紧牙关,两眼一闭,直直朝外跑去。
始料未及的是,一道人影鬼魅般闪到了跟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祁云下意识便出手,然而那人身法极快,轻飘飘便躲开了。祁云集中精神,先来一拳,紧跟着便是一个扫腿,竟连那人的衣角都没碰着。
此人轻功卓绝,但若是换作平时,祁云丝毫不惧。可如今他被下了药,身法本就迟滞,况又虚软无力,实在不是此人对手。
无奈之下,祁云虚晃一招,便欲夺门而逃。那人并未受他迷惑,上前一步,一手便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提了回来。
呸,晦气!
祁云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杀心顿起,一肘顶向那人肋下。这一招用了十成力气,那人后撤躲避,手上一松,祁云已转过身来,十指成爪,探向那人咽喉。
那人见势不妙,伸腿绊他,祁云用足了力气,但苦于药效仍在,一下站立不稳,猛地向前扑去,竟将那人扑倒在身下。
祁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轻飘飘的一句:
“祁将军好身手。”
说着,那人一个翻身,反将祁云压在身下:“不过,这会儿就不要逞强了。”
祁云一掌拍向他胸口,两人又缠斗了一阵,忽听脚步声接踵而至,又有两个人过来帮忙,将祁云制住了。
“大当家,你怎么样?”
这人扭住了祁云的左胳膊,几乎要将他的胳膊卸了,痛得他眼冒金星。
只听那人道:“无妨。我先前就同你们说过,祁将军不同于常人,乃是当朝第一猛将,要好生看护。此番若非我来,你们怕是要将他看丢了。”
“大当家说的是,还请大当家恕罪。”
另一人拧着祁云的右胳膊,骂骂咧咧道:“你奶奶的,想跑?老子今天就打断你一条腿,看你往哪儿跑!”
“老五。”
那人出言制止,而后走近几步,伸出冰凉的手指,抬起了祁云的下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秀文弱的面孔,微蹙着眉,眉下是狭长的丹凤眼。他的嘴唇很薄,而且无甚血色,再加上他着一身白衣,黑发垂肩,发间穿了一根乌木簪子,瞧上去像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拭了拭面上的炭灰,而后将嘴角微微勾起,眼中似带了一丝讥诮,声音照旧是轻飘飘的:“在下苏乔。祁将军,幸会。”
这苏乔命人将房间打扫干净,遣退了两个弟兄,倒是客客气气地请祁云进去。祁云此番没能逃成,甚是恼火,但当着苏乔的面,到底按捺住了。
他这时方看清了,外间主座上头悬着一幅画,画的是群山连绵。下首座椅旁放着一个仙鹤形状的黄铜香炉,那令人作呕的香气便是由此发出。
苏乔在主座前站定,伸出左手:“祁将军请坐。”
祁云绝非不识时务之人,索性坐下,且看他意欲何为。
新点的火盆里,炭火毕剥作响。苏乔身上披着雪白毛皮大氅,此时不急不徐地解开了,放在一旁。
他看起来还真是弱不禁风。谁能想到,他便是那鼎鼎有名,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
祁云早便听过此人大名。率大军西征前夕,还曾与挚友秦牧说起过他。秦牧不无担忧,祁云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就算此人与西晏暗通款曲,料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而今,这脸打得,还真是有些痛啊。
房内愈发暖和,香炉中散发出的香气也更加浓郁。此处不像是个土匪窝,倒像是中原随处可见的讲究人家。
苏乔寻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坐了,左右瞧瞧,似有些自责:“这屋里竟连茶水都没备,当真是委屈祁将军了。”
祁云并不接茬,只是冷眼旁观。
“苏某与祁将军素不相识,更无甚仇怨,此番将祁将军请来,确是无奈之举。”苏乔说话慢条斯理,仿佛很有些无辜。“前阵子舍妹下山,与几位官爷闹得有些不愉快。许是事情闹大了,竟教舍妹被关进了沙城大牢。沙城那城守大人倒真是两袖清风,饶是苏某百般通融,他也不肯放人。苏某心系舍妹,情急之下,这才想出这么个办法。苏某已让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往沙城。想必在城守大人心中,祁将军比舍妹可要紧得多。祁将军家中亦有姊妹,大约是能理解苏某心情的。”
祁云听到最后,暗暗有些心惊。这人远在西域,却将他家中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于是思忖片刻,冷冷道:“本将军好歹是朝廷册封的神威将军,你要请本将军来,总要掂量掂量,分个时间地点。本将军率军与西晏蛮夷激战正酣,却被你强掳至此处,大军失了主将,这仗还怎么打?听你口音,该当是汉人罢?”
苏乔笑了笑。“苏某在这西域边境安身立命,哪一头都挨不着。糊口饭吃罢了,只管自家,再多也管不了。”
祁云冷笑道:“倒还真是土匪作派。”
苏乔挑一挑眉:“原来祁将军已经知道苏某是谁。”
“在西晏与中原的交界之处,何人不知流月寨?这么大的名气,都拜苏大当家所赐。”
“不敢当。”
祁云懒得与他废话,身子动了动,受伤的胳膊痛得他直皱眉头。
苏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说道:“方才老四、老五下手没个轻重,还请祁将军恕罪。祁将军是流月寨的座上宾,苏某这便吩咐人过来为将军诊治。”
祁云自然不会任他摆布:“诊治便不必了,这点小伤,本将军还不放在心上。”
“将军不必客气,”苏乔说着便起身,伸手拿过大氅。“将军来了流月寨好些日子,苏某也该尽些地主之谊。”
祁云眉心微动,问道:“我到这里来,已有几日了?”
苏乔理着大氅上雪白的皮毛,随口道:“到今日,正好七日。”
七日?!
“你说什——”
祁云听了,气血上涌,猛地站起来,紧接着便在一阵眩晕中跌坐回去。
“将军无需着恼,”苏乔系好了披风,云淡风轻地说道。“常人服了苏某的药,怎么也要睡上一个月。更何况,苏某给将军用的药量是常人的三倍。将军七日便醒来,已是十分惊人了。”
说罢,不顾祁云在身后咬牙切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屋外天寒地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