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心》无业千山

1、敬畏生命

　　在我活着的这二十八年以来，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经过了纷繁复杂的事，每一个、每一件，都比小说里的描述的要精彩，也都携带着挥之不去的真实的无奈与悲哀。
　　当人渐渐长大就会明白很多事，比如，我眼中见到这些苦难之人早就被社会阶层所禁锢，无法拯救；比如人类社会关系的维系大多与利益纠缠不清，或是，我真正了解，我需要钱，很需要，也很急迫。
　　正因如此，我选择了药剂学专业，然后成为了一名麻醉师。可惜我并不优秀，也年轻又充满野心，私立医院虽然拥有较为优厚的待遇，但是我在事业上的发展和时间上也都受到了限制。所以，在法律的边缘，我选择了铤而走险。
　　医学院的学生，大多都自愿签订了捐献遗体和器官的协议，其中也包括我。在我们的眼中，人死之后，剩下的无非是一团骨肉血的混合体，和挂在肉铺中售卖的商品相比，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我现在在做的，也正与此有关。
　　不过不同的是，我们取出器官，是从活人的身体里。我们不参与走私贩卖人体器官，“器皿”们和购买者也完全是自愿交易，我们只提供安全的手术。
　　卖出自身的一部分的“器皿”，大多是意外事故或是现代医学无法拯救的病症患者，亲人似乎都无力承担大笔的医药费，于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我们所做的，等同于某种“合情而不合法”的安乐死，我也一直以此作为目标而不断努力。
　　可惜，在9月的那个清晨，一个年轻的生命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己虚伪的自我欺骗与宽慰。

　　隔壁床的奶奶刚刚搬走，于是今天可爱的护士小姐查房时，都比平时要仔细很多。周莹看着白衣天使带着自己的单子走出病房的背影，内心不禁嫉妒着：
　　她大约也就比自己大个三四岁吧，如果自己没有生病，也可以这样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快乐活着，可凭什么，自己的美丽人生，就要如此戛然而止。
　　病房的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面色同样灰青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望向自己，面上挂着微笑，可我看得出其中的勉强。生活给予这个女人的苦难，太过浓重了。
　　“今天早餐还算丰富呢，看，我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南瓜粥。”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旁边的陪护的床上，从手提袋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个保温桶，放在周莹病床旁的柜子上。
　　“妈，杨奶奶昨天走了。”
　　女人的手一顿，装作自然的低下头，拾弄着碗筷，小心的避过了周莹的目光。由于低头过甚，厚重的灰框眼镜不禁沿着她小巧的鼻梁滑下，她连忙用粗糙的手指扶了扶。周莹看到，她头顶的白发似乎已经明显到遮盖不能了。
　　“杨婶走得挺快的，小刘说，都没怎么受苦。”
　　小刘就是刚刚那个年轻的小护士。
　　“是吗，那就好。”周莹默默的看向旁边的空空的床位，应付答道。
　　周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也很坚强。她知道妈妈说了假话，她知道杨奶奶在检查出癌症时，癌细胞就已经长满了她的肾脏，在接受了切除肾脏的手术后，病魔并没有放过她羸弱的身体，不到两个月，癌细胞就已经扩散到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她疼痛难忍，医生们早已回天乏术。最初，止痛药还能让她勉强安睡，可是后来啊，她痛至骨髓，她无法躺着入睡，只能彻夜跪趴在病床上，她会痛的□□不止，周莹不止一次见她痛的泪流满面，每当这样的时候，周莹都会蜷缩在被子里，害怕的颤抖不止。在偶尔痛的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杨奶奶跟她说，这病这么疼，咋不让俺快点死呢。周莹答，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杨奶奶叹了口气，上吊，跳河，喝药。。。农村里本就忌讳这种横死的死法，这样死了的人，连祖坟都进不去，更何况，她也不想自己的儿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孝。周莹便无法接话了。
　　如果是自己呢？自己会怎么选择？
　　我跟杨奶奶，得了同样的病。
　　不同的是，周莹拒绝切除肾脏，也拒绝化疗，若不是妈妈的执意要求，周莹早就出院回家了。现代医疗措施无法治愈癌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而那些医疗措施无疑是加重了自己死亡前所受的苦难。况且，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能带自己来省城治病，已经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她不忍母亲负债累累。周莹乐观向上，可生活对她却毫无善意。3岁时她就失去了父亲，母亲是外来户，在镇上小学教书的工资也仅仅能维持两人的吃穿用度而已。本以为，她考上大学，将来就可以赚钱带母亲去过好日子，可是，癌症，把一切美好的未来都毁了。
　　周莹越想越难过，不禁深吸一口气，她望着身边的母亲，忙碌盛粥的低头剪影让她心疼不已，她用双手轻轻的捂住自己的脸，两个小指靠近着鼻孔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柔软的手指泛着冰冰的温度透过脸上软绒绒的绒毛，唤醒着近乎迟钝的皮肤末梢神经。她双手稍稍下滑抚着自己的下巴，对面墙上挂着的白色时钟映入眼帘。
　　“妈，我自己来吧。”
　　女人递过不锈钢的壶盖，里面盛着的软糯的粥散发出温暖的香味，可是她自己却并没有吃。
　　“妈，”周莹安静的吃完粥，听着妈妈断续的唠叨，“你多久没剪头发了？”
　　“没多久吧，头发还不长。”
　　“妈，要么去染染吧，我看着都有白的了。”
　　“不想染了，染完味儿可大了。”
　　“那也得去洗洗澡了，我寻思看外面天儿挺好，一会儿我去院里晒会儿太阳，然后你去洗澡吧，我没啥事儿。”
　　女人捉起袖子瞄了一眼，思忖了一下，然后叮嘱着。
　　“那我快点回来，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儿找小刘儿哈。”
　　“没事，妈，你去吧。”

　　女人走后，周莹慢慢的从病床上坐起来，踩着拖鞋踱步到窗前，她轻轻的推开窗户，柔粉色的指尖抚在洁白的窗棱上，这还真是一双挺美的手。她迎着窗外，稍稍扬起头，像猫儿一般眯着双眼，小小的鼻尖一蹙。她似乎闻到了顺着金黄的阳光里飘来的，大爷大妈们手握太极剑的矫健挥舞，小学生背着重重的书包三五成群走进校门，小夫妇在公交站里亲昵告别……
　　她闻到，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或认真或洒脱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惊醒了这个沉睡在阳光中的女孩。
　　男人有些局促，穿着灰黑两色朴素的衣装，望着女孩回首的的消瘦身影，他消声嗫喏着，嘴唇嗡动。
　　“表哥，你来了啊。”周莹惨淡一笑。
　　“小莹，你...你...。”
　　“哥，我电话里跟你说的是认真的，我，”周莹望着自己的病服的衣角，淡淡的说，“我都想好了。我现在换个衣服，我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