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高塔·Ⅸ ...
-
一夜的熟睡没有将谢莉尔的思路切断，她在醒来时仍然记得这件事。清晰得宛如飞跃了时间，好像昨天晚上眨了眨眼就已经切换成了第二天。
不过即便她不记得，睁开眼之后也总会想起来的。
带好装备，谢莉尔走出房间。
关上房门的一霎那，谢莉尔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右边似乎无限延展出去的走廊。那里有数不清的门，每一扇门的背后都可能藏着魔法学徒无缘也无须接触的高等材料及书籍。
昨天谢莉尔已经跟着加兰见识了其中的冰山一角，难以想象这只是一名初出茅庐的魔法师所拥有的藏品……当然，也有可能是谢莉尔对魔法师世界的陌生，导致她错误地估量了新生魔法师可以获得的财富。
不管结论如何，它们对于学徒而言都是难以用价值衡量的金钥匙——只要走过去，然后划出秘文，魔法师的世界就将为她展开一丝缝隙。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其他的学徒能拥有像我现在一样的机会吧，谢莉尔想。
她才毕业一年，还未接触到那些不被魔法元素承认，却始终无法放弃魔法师的梦想，终其一生都在为取得魔法元素的承认而挣扎的‘追梦人’。
那是明知道失败了一次之后几乎再无成功的可能，但依然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走火入魔的一群可怕的人。
——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谢莉尔手握如此宝藏却不打算开启，不知道该是如何目呲欲裂、青筋暴起的表情。
谢莉尔不由得被自己的想象引得恶寒，然后转过身朝着另一边的前厅走去。
加兰昨天在前厅休息，因为那里不需要用秘文开门。
可能是谢莉尔一直以来都起得很早，她走到前厅时并没有看到烂泥的影子。低下头检查了箱子的金属扣，发现它们都锁得好好的。
——看来加兰还没醒。
比起谢莉尔，他所承受的压力一定更加沉重、更加巨大，是正常的谢莉尔难以想象的可怖。
从高高的台阶上一步掉入深不可测的地底，即使没有粉身碎骨，恐怕也迟早会被精神上的痛击所摧毁。
猛然想到这一点的谢莉尔暗暗唾弃自己的粗心，不应该因为加兰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安定与有条理，就忘了他正在忍受的煎熬。
或许自己‘装备齐全’的眼耳口鼻，对加兰来说也都是隐隐的刺痛。
两手捏住细细的镜腿，稍微使了点力眼镜便被取了下来。
视线聚焦在镜片上思考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挣扎……然后，谢莉尔又将眼镜戴回原来的位置。
她做不到。
离开器具的帮助，谢莉尔自认无法与加兰现在的样子和平共处。
她甚至很庆幸自己那天的不理智，因为这份‘愚蠢’，最终使她做出了就结果而言正确的选择。不然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一个思维正常的魔法学徒怎么会相信‘邪恶生物’的蛊惑？
而现在，从它对工坊的熟悉程度来看，谁也无法说这不是加兰本人了。
被谢莉尔强行忘却的、始终盘踞在灵魂深处的不安终于得以烟消云散，而比起之前更为强烈的惋惜、悲伤与自责占领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能做的本来就不多，但却连这些都没法做好。
谢莉尔感到十分沮丧，这些天来她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好，离开了学院以后就一事无成。
——虽然在学院里时也并未有过出色的成就，虽然其他的学徒也几乎都是差不多的境遇。
但是事事都和低层的人作比较，最终只会让自己丧失向上的动力。
谢莉尔既不会交际，也没什么主见，很多事情都只是随波逐流。去多峡城寻找工作，也只是因为那是学院比较推荐的城市罢了。
她有许多想说的话憋在心里无处倾诉，加兰已经这么痛苦，谢莉尔不能再让他听自己倒苦水。
她有些想念纳西了。
——
等加兰从箱子里爬出来，谢莉尔已经吃过早饭，还看了一段时间她带着的书籍。
按照悬浮在空中的时钟上所显示的时刻，距离午餐也不远了。
“已经这个时间了？抱歉让你久等了。”
谢莉尔摇摇头表示她不在意，“反正我能看书学习，你再休息一会儿也没问题。”
“我感觉挺精神的。”
话是这么说，但谢莉尔并无法从一团稀泥当中看出它的精神状态，当然也听不出这古怪邪性的声音里是不是藏着疲惫和勉强。
“看样子……公会那里还没有回音对吧。”
不用听谢莉尔的回答，加兰环视一圈周围就知道了结果。
他们传信时用了加兰的秘文，所以当艾尼科有回信时，信息会直接由魔法公会转给到魔法师的工坊。
还想继续回复时与‘传信员’预约一个时间就行了，省得再跑一趟公会。
其实相互有交往的魔法师之间一般会交换联络方式，而显然，这个方式现在的加兰和只是魔法学徒的谢莉尔用不了。
在一天结束之前，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谢莉尔倒是可以继续看书，但加兰这个状态显然很难做什么打发时间。
他自己虽然已经习惯了放空发呆，但是谢莉尔却觉得有些难受。
想要以身代之这种想法她还不至于有，‘为什么偏偏是加兰要遭受这种磨难’这类的念头倒是一直击打着谢莉尔的心脏。
她的怜悯和忿忿不平并不能改变什么，她寻求的问题也无法得到答案。
无力感使得谢莉尔都看不进书了。
将叶片的标本插在书本中做了标记，却没有把平摊在桌面上的书本合上。
谢莉尔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向加兰搭了话：“这里的星空……应该是人造的吧。”
“嗯？啊……是的，这不是真实的星空。”加兰顿了顿后询问，“你想知道制作方法吗？”
说实话很想，但谢莉尔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它们有其他的功能吗？”
她把昨天晚上想到了一些灵感列举了出来，颇有些兴奋地问加兰自己是否有猜中一些，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心中的郁结。
‘如果能答对一两点，那就太好了！’
如果在这类方面上有思维相通之处，对谢莉尔来说也是极大的赞美和荣誉。她现在离憧憬的人这么近，也不定可以……再近一些。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最后她会获得什么呢？谢莉尔暂时还没有想，她仅仅是出于本能地在与喜欢的人交流。
和当年害羞的学妹倒是大相径庭——加兰思维偏了一会儿。
不过要是谢莉尔真的对着自己现在的样子依然是那种的表现，这反而才比较可怕。
“很有意思，不过很遗憾这片星空……没有其他任何功能。”加兰‘咕噜咕噜’地笑了起来，似乎十分中意谢莉尔提出的设计方案。
揭晓答案的一刻，他能看到刚才还情绪高涨的谢莉尔瞬间呆滞，仿佛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天外来音一样。
“为什么？”
极力压抑着蔓延的失望，她不敢相信加兰居然会做出除了美丽之外毫无意义的装饰品。
一看就明白需要耗费的功夫绝对不一般的星辰宇宙，令谢莉尔无法企及的知识，这二者相合而成的产物竟是纯粹的观赏装饰。
谢莉尔不是对加兰失望，也没有苛责加兰。
她只是无法理解，只是无法接受自己与喜欢的人再有根本上的不同。
“因为我想让它只是单纯的星空。人的一生所能获得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就像这片只有闪烁星光点缀的天空，看似简单却永远也望不到尽头。”颜色诡异的泥浆中的‘双眼’，即使直直地望着天上的繁星也倒映不出一丝光彩，“你看上面最明亮的那一颗星，你看见了它，你却抓不住它。我们，多数的魔法师和少数的学徒，都只是在走近它的路上就倒下了。”
多么粗噶阴郁的声音，但谢莉尔却听得非常认真。
她下意识地注视着那颗高挂天际的一等星，伸出右手，仿佛一握就能将它拢在掌心。可谢莉尔抓住的只有空气和怅然若失。
“你想抓住那颗星吗。”
‘我想抓住那颗星吗。’
谢莉尔看着右手的掌心，盯得它开始变得炽热。
回答是——‘想。’
回答是——‘不能。’
失去注视的手掌变得冰凉，如同少女不断坠落的心。
——
艾尼科的回信在下午才被‘传信人’——一只蜘蛛送来。
它没有从正门进来，而是直接吊着一根细丝从天际垂落而下，降在谢莉尔摊着书籍的木桌上空，将白色的丝球喷吐在桌面上之后又沿着丝线回归天际。
得到加兰的同意后，谢莉尔娴熟地划出秘文。
丝球在一瞬间化成细灰飘洒在空中，它们闪烁着暗金色的光，含着某种规律地漂浮着，然后在两人的眼前拼成了几句文字。
‘……
晚上七点，我去你那，做好准备。’
“还有两个小时。”谢莉尔看了眼时钟提醒道。
“没关系，不用做什么准备，直接等到七点就可以了。”
考虑到他们之间都已经交换了‘誓言’，加兰这仿佛极度随意的态度倒也完全能接受。不过即使要准备些热烈的欢迎或者其他的，凭他们两人也倒腾不出什么。
事到临头，谢莉尔反而变得惴惴不安。
一方面是她以前听说过艾尼科学长的一些事迹，虽然他是第二名毕业，但在众人口中相传的形象和加兰却相差巨大。
少言又冷漠，几乎从来不理睬其他人的搭话和邀请。
因为他完全独来独往的作风和实打实的排名，倒也有不少崇拜的学弟学妹……不包括谢莉尔。
她曾经在学院的走道上偶遇过一次艾尼科学长，然后完全被他冷冰冰的气场吓到呼吸一滞。明明那时的艾尼科也就刚进学院两年，这种生人勿近的态度就已经完全成型了。
……后来，她因为惊吓过度而打嗝不止，成为了纳西那几年里最大的笑料。
第二，虽然现在有很多证据能证明加兰的确是遭了难，但是假如出现了‘万一’的情况，前路难测。
加兰如今的外形很邪恶没错，然而无法动用魔法就代表了这只是徒有其表，根本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或者说，是加兰自己不想反击。
整整两个小时，谢莉尔一直都在忧心这件事。
就像一年前等候‘毕业考试’的情况一般，心里慌得什么东西都看不进去，几乎快要无法思考了。
心绪已经快炸成一锅热油，脸上总归也无法保持平静。
她的紧张、担心、焦虑全都从不断捏着自己指节的双手和飘忽的眼神之中溢出。
‘啪嗒’、‘啪嗒’
“嗯？”
谢莉尔一下子被拍击声惊醒了，转头一看竟然是泥浆捏成的触手在敲击着桌子。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当事人加兰反过头安抚起只是来帮个忙的她，这场景令谢莉尔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似乎也真的消去了不少心头的阴霾。
“……谢谢。”
七点整一到，前厅里空气的流动突然改变，中央的空地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没有实体的门的影子。
那真的是过于朴素的影子，除了四条边和一个把手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花纹，甚至连凹凸的边框都没有，说是一块木板也不为过。
……谢莉尔在光辉城里租的小破房子，大门上起码都还有点样式可言呢。
“秘文。”加兰提示道。
谢莉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往上划了一道秘文，整个动作完成之后，那块难以称得上是门的木板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一般拥有了实体。
‘咔啦’一声，木板被推开。
穿着黑色防护袍的黑发黑眼男人，黑着脸从木板的另一边跨越而来。他浑身上下的颜色过于统一，以致于让肤色被对比得和在泥里埋了多年的骨头一样惨白。
一双比极夜的天空还要冰冷暗沉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前厅的每一个角落。
而位于他正对面的谢莉尔已经完全僵住，一句话都不敢说。
“……加兰人呢。”
作者有话说第9章 高塔·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