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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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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细雨里,斜着身子地看着我面前的人。
我太累了,已经无法直起身了,哪怕我知道我必须直起身面对他。
可是
疲惫像是潮水不停席卷我的身体。
我手上拿根竹竿。我前夜未进城在野外过夜时,随手砍下的。
一部分被我用作竹筒饭,我当时包裹里恰好带了作料和火石,我便因地制宜,露天做饭了。
剩下的做不了竹筒饭的,我拿来当做拐杖,我脚在下雨天便痛。我记得我以前是不痛的,但这几年总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便也沾上了,这种称不上病,但就像牙痛,发作起来不好受。
我手上拿着竹竿,在风雨中也不是很能支撑我,我对面的人比我手上竹竿还像竹竿,可是站的比竹竿还要稳。
对面的人瘦瘦高高,右脸眼上一道伤疤,右手握着剑,我在他的伤疤上停留片刻,我知道这伤疤的意义,这是他打败了黑山的证明。
你可能又要问我了,黑山是谁?
我也不知道黑山是谁,但江湖人都说黑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一座铮铮剑骨的山,如果有人能打败黑山,那他便是更高更高的山,他的剑便是更峥嵘的剑。
所以他便是更高更高的山,他的剑便是更峥嵘的剑。
我羡慕的眼神落在他的剑上。只有那些有钱有名的剑客才会有一把好的配得上的剑,而我穷的半年只能打野鸟来填饱肚子,虽然穷,可夜深人静,月光淡淡时,我会在梦中幻想我便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大侠,有一把闻名天下的宝剑,我能描述出那把宝剑的模样,它是玄铁制成,经由四十九天在烈火沸腾中出现,它的剑身上纹着的对称的夔龙纹如同美人肩上的银边红底云衣,在古朴中又表现另一种神秘的魅力,它上面还要刻着字,我要把我最喜欢的一个名字刻在剑身上——我要叫它“清辉”。
但是我没有那把剑。
而且可能今天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在月下幻想我的剑了。
因为我得走过我面前的人,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会避道,我不骄傲,但我必须走过去。
所以我握着了竹竿,他出剑。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茶铺也受不了这样大的雨,主人担忧头顶的篷子倒下,赶紧收摊,平常大道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这时不跑了,坐在门槛上,一人一手一个包子,小口小口咬着。
有些店铺二楼挂着的赤红旗帜仿佛女人倚靠在男人,软弱无力地和雨水顺下去。还有一些过节时才点亮的灯笼旧的不成样子,哗啦啦地中间落水。
我不会绝世武功,我只能打架,而且我必须走过去。
他被我打中五十四下,二十一处流血,我被剑刺中一百三十六下,六十七处流血。
全身痛到仿佛骨头都碎裂,疲惫又卷杂在血味中,我不记得有多少次我差点放弃我手里的竹竿,但我记得我总是在松手之前又紧紧握住。
我羡慕他,畏惧他,然后我又在雨里挥竹。
雨下至第二天天明,茶铺老板又开张,开始吆喝。
我渴的要命,但我没有回头走到大道上去茶铺上喝茶,我拾起地上坑里的泥水倒进嘴里,沙子磨得我舌头难受,我吞下去后站起来。
对面的人倒在地上,他瘦瘦高高,有一把我羡慕的剑,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倒下去的一定不会是我。
他注视着泥潭的血,然后嗓子嘶哑道:“你本不应该来的。”
“我已经来了。”
“你再向前走,你就是天下之敌。”他说。
猛然间那些我原以为忘却的事情如猛虎出笼扑倒了我,眼前仿佛下雨了,我的疲惫退却,清风杨花在心上静静漂浮。
“我觉得,你肯定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笑道,晃晃悠悠立着。
我支起左脚,再动动右脚,终于不晃了。我走过他,没有看他。
为什么我一定要走过去这事最初来自一支笛子。
那只笛子是她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座摆满了牡丹的楼上,那天在那栋楼上举办了赏花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去了。
我也去了。
我现在穷,我那时更穷,一身土衣大大咧咧地坐下来,伸手拿起糕点和茶水,囫囵下去。我不是看花人,我又饿又累,只想找个地方歇息。
我略微感到肚子不叫了后,才开始看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我的眼睛偏偏就停在她身上,我后来多次回忆当时场景,觉得定是因为她是那群人里少见的腰上带着笛子的少女。
她容貌不是特别出彩,但我就是看了她好久,仿佛凛凛北风呼啸着洗过我双眼,仿佛秦淮夜水流淌融入我心里。
壮烈而舒丽。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回看我,笑:“我有这么好看吗?”
我尴尬地舔舔上嘴唇,侧头错过她的目光,说:“好看。”
她真诚地笑了,垂云髻上的白玉梅花簪微低,我差点伸手欲碰。动作之前又想到自己的手刚拿过糕点,便握拳低放。
她说:“我是谢清辉,谢清辉的谢,谢清辉的清辉。”
我直起身,我看着她,我说:“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叫三三,大家都叫我三姑娘。”
她来来复复念着“三姑娘”,接着说:“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我笑了,眨眨眼:“如果我不是有趣的人,天下间还会有谁是有趣的人?”
我那时穷但很狂,我那时还是初入江湖什么都不懂,总觉得自己“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总能“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可她相信我的话。
我饱了之后去酒馆喝酒划拳,很多人在叫好,在拍桌子,在大口大口吃菜,在大口大口喝酒,我没有钱,只能点着最淡的酒,但我大口大口喝,好像这酒醉人。
我看到了谢清辉,我知道她跟着我过来,但我没有点明。
我假装碰巧看到她,说:“你也在这里啊。”
“是啊。”她拿起我的酒倒了一杯,“我想喝酒。”
“像你这样的姑娘不应该在很多男人喝酒的地方喝酒。”我皱了皱眉。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喝酒呢?”
我发现她聪明地反驳了我。喝酒不喝酒,在男人多的地方还是男人少的地方喝酒都和你是不是个女人有关系。
而且她狡黠地笑:“如果我喝醉了,你会送我回去。”
我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有很多人拦我,我可能不会,如果只有少数人,我就会送。”
我不想惹麻烦,谢清辉是我这时最大的麻烦。
我们继续喝了一会儿酒,我们聊的就是一般人聊的,你是哪里人,你多大年纪,做什么,还有其他一些。
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清辉没有喝醉,后来我才知道她酒量很好,我当时以为是这酒太清的缘故。
我们走出酒馆,在大道上走着,没有宵禁,路上的人还是有点多的,但比起白天少了很多,我们走到一条人少的幽静的路上,没有灯火。
我初到长安,不识路,但我可以随便找一个地方睡觉,地上,房檐上,床上也可以。大小姐不行。
我们走了一会儿,谢清辉忽然出声:“我最近学笛,你要听吗?”
我看向她的笛子,很普通,不是特别的材质:“你吹好了,不过,我不太懂这种。”
“没有关系的。”她笑了,“有人听就可以了。”
笛声悠悠。
我再看向她,她眼眸微垂,眼中好像有幅水墨画,墨水由一点延伸至一线,再一线勾天下山水,浩浩荡荡。
谢清辉吹完后,问我:“我吹的怎么样?”
“很好听。”
她接着说,“为什么你做个剑客呢?”
“因为剑客能赚到很多钱。”我答道,钱是世间必不可缺的事物,我不知道像她这样一看便出身良好的人知不知道世上真的会有因为贫穷而损害正义的人。
她出乎意料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觉得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有钱的剑客。”
然后,她到谢府了。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纵横棋馆里,我这个人是个臭棋篓子,下的气死对方却还要下,京中有好几位慕名久已的大棋手,我听闻那天会有我慕名的棋手到纵横棋馆里下,兴冲冲地去了,但和我一样好棋的人也去了,我去的晚,只见棋馆两层都塞满了人,我挤不进去,只能偶尔跳起来瞄到几眼棋盘,心中不是滋味。
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谢清辉。
“别跳了,还是我们自己去下一场吧。”她说。
“去哪儿下?”我说。棋馆里下棋可是要收钱的,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囊中羞涩,可千万别到棋馆里去下。
她一笑,指向棋馆右侧的巷子里:“未来的有钱的大侠,现在当然是以地为棋,以石为子了。”
我看去,那里颇有自然风味,当初建造棋馆的主人为了让棋手下棋之余能看到山水所以才选了这处靠近野外的地方。
我和她南北对坐,用作黑棋的石子我划痕,白棋无痕,我执黑,她执白,下了三局,我全输。
我讨饶,好声求情:“谢清辉,谢清辉,谢小姐,谢姑娘,你就让我一局呗。”
谢清辉眉毛一动:“让你可以,拿什么来换啊?”
我想她是抓准了我的棋瘾,但我没有办法:“你今日让我赢一局,从此以后,无论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一定办到。”
她无奈瞧我,也不说同不同意,只说,再来一局。
第四局,我还是输了。
“我已经让了七分了,但是你——”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羞愧捂脸,声音闷闷,“我会实现我的承诺。”
“哈哈,三姑娘,等哪天你赢了我,再讲今日的承诺吧。”她笑道。
她这么说,我是知道我这辈子都赢不了她了,她的棋艺比我好上一万倍。
我们下完棋后,天色尚早,便去游湖,我没钱,租不起画舫,借了老鱼叟的渔船一下午,我撑杆,她脱鞋坐在船上,双脚划过水波。
我把船划进了莲花泊中,那时莲花还没开,只有绿波。
那时所有的水波都倒映谢清辉。
谢清辉说,去她家看棋谱吧。
我低头看着水波,用力撑起竹竿,我听见我说,“好啊。”
我去谢家的时候骑了一匹白马,这匹马是我唯一的财产,我当初为马王忙前忙后好久才拿到的,马到我身边后一句话,这马活的比我这个人活得还好。
白马也比我更招人喜欢,招谢清辉喜欢。
她第一句:“这马好俊。”
“你从哪里找来的白马?”
“你这马吃什么?”
我摆手,“谢清辉,快叫人把这马拉下去。”
“为什么?”
“我看这马再在你面前,就要抛弃我了。”
她笑道,“好吧,我这就让人把它拉下去。”
谢府里有很多棋谱,还有前代的残本。我随手一翻,密密麻麻的棋子,即刻合上不看了,看谢清辉。
她不抬头继续看她的杂记,“你怎么不看?”
我把她的手中的杂记抽出,粗粗一扫,放到桌子上,说:“谢清辉,看别人杜撰的有什么好的,你不如听我这个亲身去过的人讲呢。”
我记不清了,她可能有点生气,也可能没有,但她请我继续讲了。我讲,我养过一只凤凰,有一天,风醒了,凤鸟就回来带我去往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讲完之后,她说:“那你以后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啊。只要有一匹马,去哪里都成了。”我说,
她开朗一笑。“三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养你的马。”
“那马哪里需要我去养,贼精贼精的,说不定我死了它还活的活蹦乱跳。”我说。
后来,马死了,我一个人走出长安。
当时马还没死。
我已经记不清她穿什么衣服,头上梳着什么发髻了。有一次,我忽然想到长安城外的梅花,骑白马出去摘来悄悄放在她窗前的花瓶里,我放的时候她还睡着。
第二天我看到她发上别的梅花。
我那一整天都想着那只梅花,吃饭时想,走路时想,睡觉时想。
她有一位位高权重的父亲,有一位常年礼佛的母亲,还有许多仆人。我父母双亡,没钱没权,穷到只有一匹马。
我忘了是哪一天了,总之有一天,谢清辉说,她要嫁人了。
我哽住了。
突然痛了。
好久之后,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可以不嫁吗?”
她望着我,微笑。
我按住她的手,然后她注视着我,缓慢但是从容而坚决地抽出了手。
她离开我时,我全身温度也一刻一刻地凉下去,凉下去。
她说:“我们下一盘棋吧。”
我下了十八子后,我赢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的赢她,但如果我的赢是因为她的主动认输的话,我希望我从来没有赢过。这他妈是在伤害谁呢,伤害她不是在伤害我吗?
我很久后才说:“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实际上还是很为你开心的,我有一个皇子妃的朋友,三姑娘以后就要靠谢姑娘提携,飞黄腾达了。你会好好的,对吧?”
她张张嘴,最后说,“我会好好的。”
她要成为皇子妃,管这是皇帝的命令呢,还是她父亲的命令呢,总之,她要嫁人了,对不对,总之,她要嫁人了。
我们在她嫁人之前最后一次游湖,那时莲花终于开了,它开的太晚了,那年长安人都说莲花开的太晚了。
她一直沉默,我带她到莲花群中,丢掉竹竿,任由水流载我们到哪里,我跳下水,冰冷的水灌进耳朵,鼻子,眼睛,我在被淹死前抓住了一株正好的娇艳的莲花,爬上船,吐了几口水,把莲花给谢清辉,然后肚子很恶心,我死命呕吐,但我什么都没呕出来。
她轻轻在我肩上拍手,我整个人没有力气,完全倒在船上。
“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带我走,你会不会带我走?”
我脸压住木板,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会,哪怕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会带你走,但是,你知道的,我在说笑。”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她说,谢谢我——的梅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婚礼上那次不算我都没有见到她的脸。我喝了很多酒,很多影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后来发酒疯了,来一堆人要把我架出去。
我挣开他们的手,朝着天空大喊:“只要你说,我就带你走,只要你说,只要你说——”
我不在意所有人像看傻子看我,我只在乎我在意的那个人,哪怕空中除了我的声音外一片寂静,也没关系,我知道,她一定听到了。
然后我被扔了出去,“无风无月也无星,不死不活不做人”,我吟完这句,喝了一大口酒后走去药店,老板说,我的马治不好,要死了。
我嘲笑,你的人也治不好,要死了。
他脸色顿变,怒气上涌,要狠狠骂我一顿,我推开他,径直走到马边上。
伙计,你也不想死在这种地方,对不对?来,起来,我们走了。
它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很久很久,它站了起来。
不错,伙计,我们走吧。
接着,我们走出了药房,老板惊奇地看着他认为必死无疑的马走出他的视线。
我们终于走到城门,然后一阵山摇地动,它倒下了。
我突然落泪。
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是吟一句诗,心里想着她喜不喜欢我采的莲花。
那句诗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从长安出发往南走,一路上走走停停,能叫到马车就坐马车,没有马车就走过去,偶尔也会遇上好心的农人,让我坐一次牛车。
我再三向农人道谢,农人摇摇头,说不用,接着问我,小姑娘,你去哪里啊。
我走到哪就到哪儿。
农人憨憨一笑,拍拍牛头,那牛温柔看着农夫。
农人接着说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我一言不发,天光太亮了,我眼睛被辣到了,我说,“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农人指指我的眼睛,说,“从前,我看见过有一个人有你这样的眼睛,他也说他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到最后,他回去了。”
农人停下来,我起身,扬州的城门出现在我眼前。
我在扬州厮混了好一段时日,我白天帮丢钱袋的公子哥找回钱袋,帮大妈大姐带满大街乱跑的孩子,帮青楼姑娘买几盒新胭脂。我还记得有一次帮白发的老人喂鸡,我原先不明白为什么喂鸡也要人帮忙,后来我去喂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鸡不是普通的鸡,是咬人的鸡。
晚上我去酒楼帮忙,我长得不好看,喝酒的人不会调戏我,再加上手脚麻利,往往一天能赚好多钱。
每次账房结钱时厌恶看了我一眼,把钱往我面前一推。
“拿走。”
“哎呀,你这是什么眼神,不就上次算账算错被我指出来了吗?”我手不动声色拍在他的新衣服上,我手刚刚碰过油腻腻的鸡腿,“男人啊,有容乃大。”
“拿着钱快走。”账房撇我一眼。
“好好好,明天见喽。”我满意地看着他衣服上的印子,三步走出去。
后来扬州的元夕到了。
那天扬州最有钱的富商白老头开了一个扬州最大的赌局,赌注是整整四十万两白银。
只要一直赢,赢到白老头面前,他就能拿走这笔钱。
我可能喝了一瓶酒,也有可能是一缸酒,总之,我头疼的厉害,顺着一大波人进到了赌局里面。
我开始赌。
我运气挺好,平常我都输但那天我一把都没有输,我赢到了白老头面前。
白老头一见我就大笑起来,“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嗯,我是个女人。”我打了个嗝,热气上涌,“你可以叫我三姑娘。”
“你可以不和我赌,你能带走一万两,但你要是和我赌,你连一万两都带不走了。”他说。
我笑了,我以前和谢清辉玩过这个,我明明知道到最后我可能会一无所有,可我总是忍不住再下注,每次谢清辉在我输了后在我手心点了三下,她的意思是事不过三。
到最后,不止三次了。
我说,“我赌。”
无论从前现在,我都赌。
他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会想我是不是喝酒喝疯了,但实际上我没有疯,无论过去现在,我都很清醒。
旁边没有什么人,只有我和白老头。
赌局进行了半刻,他两眼发直,黯然地说,“你赢了。”
真奇怪,我那时竟有发笑的欲望,不是嘲讽,只是单纯地想笑,于是我就笑了,“你也没输啊。”
“三姑娘,你是我见我最聪明的姑娘,也是最愚蠢的姑娘。”
“不是最愚蠢的姑娘,而是现在最有钱的姑娘。”我反驳他。
他摇头,“如果你不愚蠢,你就不会选择赌,如果你不聪明,你也不会赢了我。”
那一天我拿到了四十万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那么多钱,我把四十万两全借出去了。
当然借出去前,我走到酒楼的账房前,一张一张数钱,数的满堂喝彩。
我数完后满意地看着账房的脸色,拍拍裤子,大摇大摆晃晃悠悠地走出酒楼,街上月白树深。
我心中忽的一疼,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但还好旁边跑过来一人稳住我身体。
你怎么走路都差点摔了啊?
哈哈,赢了太多钱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便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哟,那你请个客呗。
小子,我三天前刚请过你。
我说后,朝向月亮,我在那一刻想念那个不在我身边的人。
第二天我离开了扬州,因为再不走,有钱人就永远走不了了。
我记得从前和谢清辉一起看过一本讲西域的书。
那是本很有意思的书,讲不会迷路的骆驼,讲在树下穿着红嫁衣的鬼新娘,讲如月的明丽湖泊,讲恐怖的沙尘暴,但我们只找到了上部,在书店翻了好久都没有看到下部。
我一路向西,到了楼兰。
我第一次看到楼兰时,楼兰不像书上讲的样子,它残破而迷茫。
城中正发生暴乱。楼兰的大将军拥兵自重,狼子野心,欲推翻楼兰王族,自己成为新王。
这种事是与我无关的,我刚刚成为一个有钱人,何必要为此惹上一身骚呢?
我打了个哈切,坐在一家酒馆的二楼吃点心。
我向下望去,路上正走过一行即将行刑的人,他们是原本的楼兰王族,但在这次暴乱中,他们成为了阶下囚。
我看到了楼兰公主,她年级尚小但已经看出将来艳绝西域的美色了,她长得极好,鼻梁挺直,眼窝深深,颇具西域风情。
我不惊讶她的脸,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自怨自艾,她只是无声流泪。
她在求救吗?
我放下了筷子,跳上二楼的栏杆,再跳到公主面前。
“小公主,你在求救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很难过,将军之后一定会毁了楼兰的。”
“......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不担心自己反而担心别人的人呢。”我握住她的手,“小公主,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帮你拿回王位,你笑一次给我看看吧。”
“什么?”
“嗯,就这么说好了。”我自顾自地下了决定,自顾自地履行了承诺。
小公主到后来坐上王位还是很迷茫地看向我,我没有和她对眼,我在看宫殿里的舞女,她们热烈而激情,鼓点恰好踩着我的心跳。
因为我在楼兰杀了一些人,救了一些人,帮一个女人登上了王位,所以我的名声逐渐传开来。
我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想到拿我的名字说我长得凶神恶煞去吓小孩子的。
我不算美若天仙,可也算有钱人,有钱的姑娘难道会不可爱吗?
谢清辉当初可说了,像三姑娘这种可爱的姑娘有钱后肯定更可爱。
我在楼兰住了很久,我还会在楼兰住很久。
直到我收到一封信,一封没有寄信人,没有收信人的信。
我一打开信,看到字,我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我没有,带我走。”
只有六个字,但我却明白了所有的事。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经历漫长艰险的堵截从长安成功送到西域的,我也不知道在送这封信的过程中有多少我素不蒙面的人帮忙送信。
在我看到那封信的那一秒,我的心里只知道一件事。
我喜欢的人需要我。
我要去见她。
我迅速收拾行礼,走出楼兰。
在楼兰外,公主说:“你一定要走吗?你不可以不走吗?”
她声音低到了地上,楚楚可怜。
“我一定要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质问我,她已经不是当初在王位上还要迷茫地从我那里获得建议的小孩子了,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女王了。她只允许自己向我表示软弱只有一次。
如果可以,我不想惹恼一位王,但我必须讲清楚。
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见谢清辉?你们明明多年前就分道扬镳了,你也从来没有说过她是你朋友,现在她因刺杀之事入狱,像她这样注定要死在史书上的人,你为什么要去见她?”
“——那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我说。
她没有再说话,很久,她挥挥手,她身后的军队离开。
“你救我——是因为我和谢清辉长得像吗?”
“我从来没有把你和她弄混过。”
“这么多年来,我曾以为我会逐渐忘记她,会逐渐找到另外的人,但是,你知道吗,就在我收到那封信的那一刻,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刻也没有。”我嘴里进了风沙,心中既苦又甜。
“当初救你是因为我想要见楼兰城的另一幅模样,现在去见她是我心甘情愿,不由自主。”
她被彻底惹怒了,也被惹哭了。“我以楼兰女王的名义发誓,从今以后,你要是再来楼兰,就不要想着活着走出楼兰。”
“......小公主,谢谢。”
谢谢你的喜欢,谢谢你的让步,也谢谢你的楼兰。
楼兰,很漂亮。
现在,我回到了长安。我走过拿剑的人,大白天的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了一个耗子似的小人出现在我面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像我和谢清辉初次见他一样,矮而且灰头土脸,没有半点刑部尚书的模样。
他说:“谢清辉有很多朋友,但我知道,她所有朋友人中唯一会去见她的只有你。”
我说:“只有我。”
他说:“只有你。”
我悲伤:“所以,如果连我也见不到她,就不会有其他人去见她了。”
他说:“你做不到,你是个垃圾,是小人物,是大人物看都不会看的小棋子,是连踩一脚都不愿意的牛粪。”
他再说了一遍:“你是个垃圾。”
我说:“如果我是个垃圾,那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他有些沉默,低眉看着地:“因为我曾经也是个垃圾,现在我不是垃圾,但我知道垃圾总能坏了一盘大局,总会让大人物没有面子的。如果你坏了大局,让人丢了面子,那么我就要做回垃圾了。
我不想再做个垃圾。”
“没有人想要做个垃圾,没有人不喜欢荣华富贵,美人美酒,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对他除了这些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谢清辉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为什么要去死?别他妈拿谋逆之事来糊弄天下人了,她什么都有,她是天之贵女,一朝王妃,她为什么要谋逆,为什么要下毒刺杀皇帝?”
“三姑娘,你太狠了,你明明知道,却还要我说出来。”他怨恨地瞪着我。
是啊,我就是这么狠心,我一定要让他亲手说出来。我笑了起来。
他说:“谢清辉得死,因为储位之争中她是个弱者,而我只是大人物的一条狗而已。”
我笑的眼泪都出来,谢清辉当年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好心救下的人多年后成为一条狗要把她钉死在史书上,她万万不会想到会因为自己最厌弃的争权夺利而死去。
我推开他,向天牢走去。
一路上安静的恐怖。
我看到了她。她瘦的厉害,但眼神明亮。
多年前的凛凛北风再次吹起来,呼呼作响,久久不息。
她看到我,微笑。
她说:“我好看吗?”
我轻轻取下她的锁链,她手腕和脚踝苍白而无力垂下,我疼死了。
我半跪着,声音颤抖:“好看。”
“三姑娘也好看。”
“我们走吧。”
我抱起她,走出天牢。
天牢外,密密麻麻的人举着弓箭对着我们,站在人群前面的是那位刑部尚书。
谢清辉扯扯我的衣服,示意我把她放下。
我深深看着她,最终我把她放下。
谢清辉走到他面前。
他说:“你不能走。”
她说:“我可以走。”
他说:“你不能走。”
她说:“我什么都没做错。”
他说:“但这件事中总得有一个人做错。”
她说:“但不是我做错。”
他说:“可是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在犯错,所以你是错的。”
谢清辉淡淡微笑:“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对我说这句话。”
“我只是传话。”他脸色变黑,他不想说这样子的话。
身形瘦弱的谢清辉好似用尽全身力气说:“我在天牢里时怨恨皇帝,怨恨我丈夫,怨恨皇子们,怨恨你。到最后,我想说,我原谅那些靠阴谋诡计活着的人们,原谅那些拼命往上爬的人们,原谅往我身上泼污水的你。因为,我是对的。”
“我原谅一切,因为,我是对的。”她举重若轻地原谅污蔑,轻描淡写地抹去痛苦。
因为她是谢清辉,因为谢清辉就是这样的人,我在认识谢清辉之前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谢清辉这样的人,我认识她后,心神摇曳,念念不忘,等北风吹醒春草,等秦淮流来花灯。
如果有人能历经世上极大痛苦还能似少年微笑,还能原谅过去,一定是谢清辉。
如果有人能被身边所有人放弃,还固守内心,一定是谢清辉。
所以我放手,所以她原谅。
刑部尚书变黑变红变白,最后白着脸,恶狠狠说:“你们还是死在这里吧。”
谢清辉回眸一笑,眼中光影如万丈星辰,“我听到风醒了。”
我知道她记得那个故事,我也记得那个我讲给她的故事。我握住她。
等风醒,等凤鸟来,等明天到来。
风起。
我像幼时那样无数次抓住鸟翼般再次抓住鸟翼,我们爬上鸟背,俯瞰长安。
无数箭雨还没打中凤鸟,就落到地面。凤鸟长鸣,羽翼轻振,飞向远方。
那一天,凤鸟飞跃雪峰,飞跃沧海,飞跃桑田,飞跃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