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空心橙

8、第 8 章

　　那里的环形走廊宛若一股编绳，紧紧地缠绕住人的脖颈，安静得近乎焦灼的空气中，无言地上演着几个家庭的悲喜剧。

　　护士小姐推着顾云柯，从长长的走廊尽头走到门上“新生儿监护”室，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影约见到了数个育婴箱，里面的婴孩绀紫着，或是小得让人心颤，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白褂，头发利落地盘起、右下口袋中装着一个简易听诊器的女医生，他没见过她，但是此刻却有种亲近的感觉，只是干涸许久的嗓缺乏出声的充要条件，他开口，嘶哑着奋力吐出一个单音“啊”后，又被迫静默着。

　　还是护士小姐一眼看破了他的窘境，推着顾云柯上前，出声帮腔道，“您好，请问云兮在这里吗？ ”

　　那位女医生并不言语，只是侧过身让出一点空间，随着她的动作扬起的身份牌上写着“妇产科唐向南”。

　　“唐医生好”护士小姐认出了人，小声地打着招呼，看样子应该是熟人。

　　“嗯，你是急诊科新来的实习护士吧”，唐向南看着护士小姐的方向应了一句，视线回转看向快把脸贴上毛玻璃的顾云柯，“你们是她的家属吗？”

　　护士小姐面露难色，语气飘忽：“我也不是很清楚······”

　　顾云柯的视线在数个白色的婴儿病床间逡巡了一圈，才在一个侧角发现了一个全身发绀的女婴的床头前写着名字的顾云兮，他努力地想要抬起手，多日未曾进食的手腕缺少足够的气力支撑他完成这项简单的工作，他的手上起了青筋，但是仍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锁箍在那里，不能移动分毫。

　　“孩子”，唐向南蹲了下来，出声吸引着顾云柯的视线，并努力和他达成平视，“你是云兮的哥哥吗？”

　　顾云柯努力想要将声音从自己的喉间逼出来，但是试了几次仍是徒劳无功，口中呀语打破了他心中的死寂，他的指甲抠在轮椅硬质的把手上，硬是磨出了血珠，像是不知痛一般，任由那些许小口不断被撕裂，饶是如此，他的声音还是没能顺畅地表达出来。

　　唐向南一把攥住了顾云柯的手，温和地劝导着：“好了，孩子，没事了。”

　　她手心的浅浅的温度落在顾云柯手上却像是一颗燃烧着的火球一般激得他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又无法动弹的身体强制消弭，怎么也无法顺利发出的音节在他的声音中含混不清：“xi······”

　　“唐医生！”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呼唤着唐向南的名字，她从那里站起来时，白大褂的衣角像是一只脆弱的蝴蝶飘然从顾云柯的指尖流去，倏忽便失去了踪影。

　　“他的情况不大适合在这里久坐”，唐向南离开时仍然不忘对着护士小姐低语嘱咐了几句，“绕开A区，尽快送他回去。”

　　护士小姐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出于对周向南的信任，还是应下“好的，我知道了。”

　　周向南侧目看了一眼木雕似的顾云柯，心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拍了拍护士小姐的手背，便将听诊器从口袋中拿了出来，随手套挂在脖颈上，步子很稳，衣脚飘起，带着一阵不知从哪飘来的清风。

　　“我们回去吧”，护士小姐姐转过身手搭上顾云柯的轮椅手把，只敢匆匆扫了一眼发遮住的看不清面容的顾云柯，视线落在前方毛玻璃房的婴儿病床——尽是一片白，婴儿的姓名全贴在手腕上的腕带上，看着大多相似。

　　落到她的眼中便也就是一片茫然，她肩膀微微使力，便带着顾云柯离开了那里，伴随着轮椅轧轧和从喉咙深处逼出的低低沉沉。

　　护士小姐虽然答应了周向南绕开A区，但是因着给急救的匆匆人群让路，被逼离了原先的来路，再加上对地势不甚熟悉的缘故，她推着顾云柯在原地打了好一阵“鬼打墙”，隔了一阵才终于找到一个空闲的引导员。

　　那个引导员眉眼尚小，不过倒是个热心肠，在看到护士小姐和顾云柯之后，干脆利落地引着他们朝着最近的门口走去，护士小姐忙着感谢时，无意错过头顶悬着的有些不起眼的A。

　　原先一切还算平稳，护士小姐和引导员压低声音交谈着些什么，顾云柯背脊无力地任由椅背托举着，脑袋高仰着，别扭着、弯曲在那里，变故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眼角一瞥，正对上一幅即使在日后回想时也能让他牙龇目裂的一幕——但是当时他只是模糊地看到了一个影子，看到一个弯曲在纯白病床上的模糊的影子。

　　他的身体像是被一道天雷击中，猛地抽搐起来，又碍于他现在活动范围受限，并没有被护士小姐姐及时察觉，她在差不多两间病房外的距离停下，随着引导员一块研究回廊布局。

　　顾云柯借着这个空当猛地挣扎了起来，几乎是咬碎牙的力度，逼着自己淬尽骨髓里最后一丝的气力，颤颤巍巍地朝着那道影子走去，理所当然地整个人绊倒在平地上，强烈的剧痛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将他浑浑噩噩的意识猛地撬开，受到冲击那只手臂的肩膀抵在地面上，单臂、双腿曲起撑住自己全部的体重，他蜷缩在那里，冷汗黄豆大小从他的额发间砸向地面，成功混入满是消毒液气味的地砖间。

　　护士小姐几乎是一听到动静就甩开人群，飞一般地冲了过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手的动作显得杂乱无章“你先别动，我去喊医生过来。”

　　引导员也是飞快地反应过来，第一时间领来的驻班医生，又在医生看诊的零碎时间里帮着把轮椅推过来了。

　　这一阵骚乱在此刻的顾云柯听来像是被过滤掉的白噪音，声音是白蒙蒙的，视野也是。白蒙蒙一片的视野中唯一打进他眼中的只有那个模糊的影子，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还是熟悉的那片白蒙蒙的天花板。

　　他微微蜷曲着手指，指尖触及一片温热，那是久违的人类的体温，他犹犹豫豫地牵着眼皮露出一丝亮光，印入眼中的却不是熟悉的风景，但是风持君子的家风也让他没有办法无礼地无视身边那个人，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沉寂，“老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的”，柳时手上的力气紧了半分，又担心着什么，便突然放开，“要喝水吗？”

　　顾云柯沉默了片刻，回了一个“好。”

　　柳时别扭地用左手去够右手边的水杯，借着侧身的动作蹭去眼角的泪痕，却不想这样的动作完整地落在仰躺着的顾云柯的眼中，她拿过水杯，笑着小心把水杯递过去，“给你。”

　　“谢谢您”，顾云柯伸手去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打着一圈石膏，他愣了片刻，轻咬舌尖飞快地回顾神来，急着就要坐起来，却一个失衡差点摔回去。

　　“小心!”柳时脱口而出，被吓得直接把水杯都不小心摔在一边，急着伸手就要去扶。

　　顾云柯身影轻晃了一下，借着柳时的力度固定下坐好的姿势，“谢谢”转过看向地上那一片蔓延到柳时裤上的水渍，“老师还是去找条毛巾擦一下吧？我没事的。”边说着边朝着边上让了让，躲开了柳时的手。

　　寒冬腊月的，被冷水浸湿的衣物其实并不好受，但是柳时还是有些不放心，虚扶着顾云柯，不确定地询问：“你可以嘛？”

　　“我没事”，顾云柯扯了扯嘴角，估摸着是想兑个笑出来，只是不给面子的唇角颇为无力般歇了回去，“老师才是小心不要感冒。”

　　柳时看着端坐在病床上的顾云柯似乎已无大碍，慢慢抽回了手，朝着病房门口方向没走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确认顾云柯还能好好地坐在那里的时候，这场放心下来，走向门外廊上公用洗手间的脚步也更坚定了一点。

　　只是她没有看到，在确认她不会再转头后，顾云柯身形一晃，勉力用上好的那只胳膊撑住才不至于跌下去，长呼了一口气只是不做言语。

　　等到护士小姐推着堆着医疗物品的小推车来的时候，只看到顾云柯看向窗外的侧脸，她顿了顿，笑着问道“云柯弟弟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回过头，笑着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伸出胳膊，方便护士小姐测量血压和脉搏，盯着护士帽的眼中一片虚无。

　　“恢复得不错”，护士小姐收下测量的脉带，将挂在床头的记录表补充完成，又重新挂了回去，“看样子，我们马上就可以说再见了”，她笑意盈盈，满是祝福。

　　“谢谢您的照顾”，顾云柯挂上笑容，礼貌地应答。

　　“你、没事吧？”护士小姐将黑笔插回口袋，伸出手去调整输液器，侧过身看向顾云柯，有些担心地询问道。

　　“我没事”，他的脸色沾了几分苍白，看着有些虚弱，“就是有点头晕。”

　　不容护士小姐细想，传呼的BB机响了起来，“胡先生到了，请各位医护人员尽快集合”——那是医院紧急情况需要集合的固定暗号，她匆匆应下，仍是不放心地调整好病床高度，“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顾云柯脸上的笑容仅仅维持到护士小姐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他颓然地低下头，像是累极瘫躺在床上，棉花枕头此刻硬如钢土，搁着他的后脑勺让他无法安眠。

　　他仰躺在那里，无望地凝视着雪白的天花板，那上面粘上的不知什么污垢此刻竟也像张人脸，倏忽间又变成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似睡似醒间，一片血色将他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拽了起来，当他猛地从汗中把自己捞起来时，抬眼望去，窗外天边已然擦黑一片。

　　当晚，顾云柯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