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弥川幸生 ...
-
弥川亚度回来了。
书房里,幸生看着野辅忙碌的背影,在心里无数次默念这句话。
“怎么了,老爷。”野辅合上书。
“没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铮亮的鞋尖。
“那就去温习功课吧,别忘了开学测验。”
“父亲他……”他突然说道,抬起头看了野辅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他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病得那么重……”
感受到面前审视的目光,他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
“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是问问,因为突然想起来。”
鞋尖上的光被遮住,他咽了口唾沫。
“这么多年,这是您第一次提起先主。”
“嗯……就是,突然想起来。”
空气突然沉默,好一会儿,野辅说:“那段时间先主遇到了许多烦心事,又染上了风寒,所以一下就虚弱了。”
“是这样啊。”幸生呼出一口气,终于抬起头。
“嗯。”男人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淡淡地注视着他。
幸生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
于是他受到鼓舞,忍不住又问:“母亲她还好吗?”
“嗯,夫人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也习惯了那边的生活。”
“那我们把她接回家吧?”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眼男人的表情。
男人恭敬的目光下似乎闪过愠怒的光。
“您忘记了吗?”幸生的下巴被轻轻抬起。他被迫直视那冰冷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是谁将她逼疯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门外那张癫狂地冲过来的脸。
“是谁执意要她走的?”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向着野辅裸露的背上挥去,鲜血四溅。
他开始剧烈喘息,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紧紧揪着自己头发,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
他被释免似地搂进怀里,哽咽的呼吸慢慢变得顺畅。他紧紧揪着野辅,就像溺水的幼兽抱着它唯一的浮木,努力探出水面想要呼吸。
“对不起……”幸生不停揪着他的西装,把后背那块揉得皱皱巴巴。
“您不必道歉。”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着。
“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不会生您的气。”
“那你不要把我送走。”幸生把面前的人又抱紧了一些。
“那只是市中心的学校。”他的声音像融化了的冰。
“我不想走。”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
男人稍稍推开他,幸生立刻又贴了上去。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
“您要学会独立。为了先主,也为了弥川家。”
“你总是这么说……总是这么说。”
晚上,幸生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餐桌前,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亚度的话,现在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听仆人说,最近有个人在镇子里四处散播关于过去的谣言,或许就是他。
“今晚的烤小羊排,是不合您的口味吗?”
幸生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面前原封不动的食物。
“不……就是没什么胃口。”
“那我再去做些小甜品,晚些送到房间给您吧?”
“不必了。”
“您什么都不吃,野辅先生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听见这话,幸生沉默了。
他看着摆在精美瓷盘中酥嫩的小羊排,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叉。
好一会儿,他开始大口咀嚼起来,冰冷僵硬的死肉噎得他眼眶渐渐泛红。
这天晚上,他梦见了许久未见的父亲。父亲的嘴角满是笑意,怀中抱着一个孩子。他有些羡慕,又感到寂寞,于是在后头大喊了一声爸爸。父亲回头的瞬间,四周突然变暗,随即铺天盖地的恶骂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不知所措的他撞倒,淹没。
他害怕得浑身颤抖。
随后一阵更尖锐的嘶吼冲进了黑暗。他紧紧闭上眼,不敢看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蹲在黑暗里心惊胆战地听着这场混战,直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铃声。它带走了父亲的声音,带走了母亲的声音,直至黑暗中只剩下那清脆的旋律——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连床顶的轮廓也看不真切。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眼里满是泪水。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跑过昏暗的走廊,推开了不远处的另一扇门。门内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烛光。
“老爷?”
野辅穿着衬衣正坐在床上,手边是一本翻开的书。见到幸生,他慌忙起身,披上了外衣。
自从把夫人送走后,他的卧房就被搬到了楼上。
幸生径直扑进他怀里,闷声道:“我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您的鞋呢?我去帮您拿衣物过来。”野辅说着拭去他脸上的泪渍,正要离开,却被一把拉住。
“你别走,我穿你的就好。”他低着头。
野辅没有说话,幸生便安静地站着。
野辅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他小心地把门关好,又在衣柜里拿出一套干燥舒适的睡衣。就着昏暗的烛光,幸生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闻着身上熟悉的皂香,慢慢平静了下来。
“野辅,”他试探着问道,“我今晚可以睡这吗?”
“老爷——”
随着野辅的一声叹息,他失望地低下了头。
“您睡那头吧。”
“诶?”
他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了一个疲惫的笑脸,钻进了掀开一角的被窝。
“晚安。”
“晚安,老爷。”
灯随之熄灭,床的那头传来窸窸窣窣掀动被子的声音。
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幸生悄悄在黑暗中伸长手臂,却什么也没够着。
“你过来点。”
“是。”
“再过来点。”
“是。”
“抱我。”
周围忽然陷入了沉默。
窗外漏进的月光将男人的身影映得越发幽暗,他忍不住悄悄凑过去,轻轻把头抵在了野辅的背上。
野辅的呼吸声很轻,轻得有些陌生,带着一丝寒意。幸生打了个冷颤,眼眶有些发酸。
他想念以前的野辅。
从小到大,野辅总是对他特别温柔,温柔得有些过分宠溺。每次他在父亲那儿受了委屈,野辅总会偷偷塞给他一颗棒棒糖,蹲下身来把他抱在怀里,任他把眼泪鼻涕抹在自己笔挺的西装上。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对他却连一个拥抱也吝惜。
——您又会因为什么理由离开这个家呢?
亚度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幸生呼吸一窒,突然伸手搂住了野辅。
“怎么了,少爷?”野辅没有动,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责备。
幸生没有松手,闷声道:“小时候家里是不是有另一个孩子,父亲特别喜欢他?”
野辅沉默了一会,反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幸生有些心虚,声音低了下来:“我梦到他了。我在想,他是不是……是不是那个男人。”
“是。”
幸生心口一紧。
“他到底是谁?”
“他谁也不是。”
“告诉我!”幸生着急地坐了起来。他需要确定,他需要确定那个男人是个骗子。
野辅也只好坐起身。
“您还记得您小时候第一次看烟花的事情吗?”
“啊?”幸生愣了下。
“结束的时候您一直在哭,夫人好不容易说服了先主第二天再给您放,您才笑了。”面前的男人说着,抚弄着他额前的碎发。
他看着黑暗中野辅的剪影,忘记了呼吸。
“新奇的东西总是令人爱不释手。先主也曾被新奇的东西所吸引,犯下了错。”
“他和谁犯了错。”仿佛被使了魔咒,幸生的声音也变得温吞起来。
“那个女人叫莫妮卡,是镇上的第一个异邦人。”野辅顿了顿,“她用外面世界的故事蛊惑了先主的心。”
“后来呢,亚度是和她一起离开了吗?”
抚摸着头发的温柔的手突然消失,那声音变得有些冰冷:
“后来她死了。”
幸生陡然一惊。
“为什么……”
“因为她逾越了界限,想要不属于她的东西,于是变成了威胁。”
“她威胁到了谁?”幸生眼底的水光颤抖着,他紧紧盯着野辅的嘴唇,害怕它将要吐出的那个答案。
“那个置她于死地的人。”仿佛是知晓他的恐惧,野辅如是说。
“这根本不算回答。”
“那您呢,如果亚度留在了这里,您现在会是什么样?”
幸生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他又想起了父亲的背影,厚重,冰冷,无法撼动。那是他童年最深的记忆之一,也是最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而所有的温暖与爱都在那背影的对立面。
他突然抱住野辅,就像溺水的幼兽抱住它唯一的浮木。
“我是弥川家唯一的继承人,这是你说的。”他喃喃道,“这也是你一直那么疼我的原因吧。”
“不只是这个原因。”野辅低下头,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他闭上眼,像是那底下埋藏着沉重的秘密。
“也对,要不然你也不会对我这么冷漠,自从母亲离开以后……”
幸生悲伤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舍不得眨眼。就算这浮木现在变得如此冰冷,也是他唯一的支柱,可是现在……
“他说你想害我。”他突然说道。
野辅睁开眼,咫尺的距离,冰冷的目光让他心悸。
但他却努力迎上这个目光,死死盯住野辅的脸。他要听见野辅的回答,只要他说那个男人是个骗子,他就信,一切既往不咎。
可是野辅却说:“那您为什么还离我这么近。”
“因为……我不相信他。”幸生的嘴唇在颤抖。
“那您相信我么?”
幸生没有吭声。
面前的男人用指尖划过他紧咬的双唇,锐利的目光将他撕成两半,冷的话语像是又一个幻听:“关于今天上午那件事,如果我说,那天我是故意把门打开的,您信吗?”
说罢他便被推开,面前那双冷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无措地抬头,仿佛没有理解男人的话语。
“那天……”
好一会,幸生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他一直以来都忘记了的事,那件最重要,也是最不应该发生的事——
“为什么母亲会下来?”
面前的人终于笑了,他依旧是那么温柔,那么从容,但眼里却全无笑意:“您觉得呢?幸子夫人为什么要到一个佣人的房间里?”顿了顿,他压低声音补充道,“您又为什么要到一个佣人的房间里?”
嗡——
那个可怕的想法撞进他的脑海,幸生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心瞬间沉了。
“不……不会的……为什么……”
像骇浪没过头顶,四周却再无浮木,只能绝望地下坠,下坠。他本能地向野辅伸出手。他挂满泪痕的脸上满是绝望。
那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像是有些悲伤地。
他如愿以偿被搂进了怀里,如今却只感到陌生和冰冷,但他仍然竭力蜷缩在那个怀里,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那个男人开始吻他,他没能推开,于是越发感到自己悲哀,身体像被撕裂成两半。
“因果报应啊。”他听见男人说,他不知道那说的是谁。
他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