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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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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她已经在寒风凛凛中呆了三个小时。从站着到蹲着到坐着,毫无顾及微恙的身体和路人的侧目。
她在听歌,又仿佛不仅仅是歌。
对面风尘扑扑却激情肆意的男人,抱一把破木吉它,随着干裂双唇开合之间,有种不啻于□□药效的力量麻木住她的腿,她的眼,她的心脏。
路人们或短暂驻足或随意一瞥或视而不见完全影响不到他,这个脸庞犹如锐利刀锋雕刻过的男子,他挥洒自如的指法,他清亮忧郁的嗓音,他完全沉醉于某个世界的样子,把她迷倒。
他近前摆着“但求伯乐,不求施舍”的手写标语,那份傲慢与自足,像上天派来的神。
天色渐晚,地下通道人流稀落。这座小城没有太多夜消费的人,因为不需要。
朝九晚五靠上班过活的平庸路人又怎会懂这个湮没于尘世间的精灵?
“我请你吃饭。”个人演唱会结束,她拖着麻透的双腿向他招呼。
“啊?”他转头望过来的眼神令人窒息。
昏黄的路边摊,两碗清汤面,温暖却打脚底向周身蔓延,诡异而幸福。
他说他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小面摊,从老家跟着二叔出来干活,学了拉面手艺,小本经营薄利多销日子倒也过的去。
他说那时经常有个背琴的小子,吃完面就地开唱来赚面钱。他免了他的账,但要求学那个叫“吉它”的琴。
他说他盘了面摊随那小子去追求梦想,无数次希望无数次失望,最后幸得一位唱片公司经纪人垂青——结果却简直绝望,签约的那个人,不是他。
讲者平静,听者泪流,也许天使展翅飞翔前都要被划下两条深深的伤,而她为他心疼。
“谢谢你请客,下回请你尝我的手艺。”他把最后一片葱花拨进嘴里,笑意盈盈的说。
他的牙齿好白,在微弱灯光下竟能亮到炫目,在那样清澈的微笑下,她彻底沦陷。
吃到他亲手抻的长寿面,就在第二天的此刻,她以迫不及待之心情让时钟都变得缓慢,慢到秒针每次跳动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长寿面讲究的是一根不断,粗细均匀,喻意福寿绵长。
她和他端坐窄小餐桌两旁,各挑一头,游戏般小心,强忍着笑,生怕破坏掉这福如东海的片刻。
越来越近了,他明显试探性的放慢速度,观察她以奋不顾身的速度冲刺,要有多单纯的人才能可爱到这种程度呢?他不禁要笑出声来。然而唇齿缠绵把这个笑彻底打翻于怒涛激流中,消散无踪。
她以压倒的姿态直抒胸臆,那团火烧到心口痛,使她甚至忘了适时闭上眼睛。
他回应,在瞬间迟疑后,比她更强烈。
那根劲道十足又柔滑爽口的面在舌尖交缠中悄然断裂,没人在意它背后隐藏的不吉之兆,又或者根本来不及在意。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决心要做他最后一个女人。征服的欲望在每个亲吻,每次喘息,每寸肌肤上狠狠烙上印,刻下纹。
从此她发疯似的帮他宣传,托关系找门路,倾尽所有把他的demo寄往各唱片公司、电视台。她要他成功!
多方辗转与等待,在某个盛夏的中午,她师姐的朋友的男友的亲戚打来电话,北京一个唱片公司在签歌手,听了demo很有兴趣。
北京的夏天好热,热到她想跟着知了一样爬上树聒噪。暂住在十平米的地下室,只有接近屋顶的小窗偶尔透进一缕阳光。她踩着板凳在高高的窗台上摆了盆小野花,庆祝他签约成功!
“也许等花开满了,你就能听到我的新唱片了。”他抱着她凑近耳边说,清晨蹿出来的胡茬痒痒到受不了。
她满心欢喜的等花开,而且潇洒的把家乡工作都辞了,她要做好贤内助,站在他身后成就两个人的幸福。
然而两个人的幸福,却未必包括她。
幽黑走廊里弥散着不属于这个地方的香气,循着味道她竟来到自家门口,薄薄的铁皮门挡的住影像却隔不断声音。她狠狠砸门,一下又一下,却根本看不到手上紧握的钥匙。
门打开,在足够打扫战场的时间后,不出所料,面颊绯红的两个人站在屋里,若无其事却欲盖弥彰。
那香气四溢的女人是艺术总监,她许诺给他最好的歌,最好的专辑。
于是附加条件看上去也如此顺理成章。
临走时,他默默为她煮一碗长寿面,福寿绵长的鬼话现在看来多么像海市蜃楼,她哽咽着挑起端详却舍不得塞进嘴里,如果这是一根长到永远吃不完的面,是不是这段幸福童话就不必结束?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那小子能签我就被淘汰?”
她心知肚明的摇着头,并为这答案感到悲哀。
被伤到体无完肤之际还在感怀天使的堕落,她第一次觉的自己就是个可耻的笑话。
下
家乡第一条轻轨正式通车,她和老板做为参与施工单位代表受邀出席庆祝典礼,能捞上这个项目她功不可没,对于公司和自己都是名利双收的事。她坐在老板旁边,听这个头顶微秃双颊凹陷的男人接完一通电话,得意的汇报工程款到帐。
没错,是汇报,虽然他是老板,但她是新升任的财务总监兼未婚妻。
十年,能改变很多东西。
十年前,这个小城里还没有夜总会,十年前,这里的人们还大多骑自行车上班,十年前,她还是那个为一首歌就能热血贲张奋不顾身的傻丫头。
十年的磨练,把落后小城化腐朽为神奇,也把她从绝望彷徨拉扯成理智冷血。
老板买了五克拉的卡迪亚订婚戒指送她,她收了却没戴。老板又在郊外买套复式小楼,房产证上写她名字,她只偶尔过去望望风景。拿下轻轨项目后她优雅提请辞呈,老板才最终慌忙发令,升任她为财务总监。
她戴上戒指,把郊外别墅装修一新,入驻财务总监宽大的办公室。
她已经懂得何时进退才能稳准狠地实现一个女人的最大价值。
偏偏这样志得意满之时,她又遇见了他。
轻轨出站口,席地而坐的吉它歌手,没有铁盒,没有标语,只有两块砖头压住的几张塑封海报,提示着此人也曾经在娱乐圈里转过几遭。
空灵的声音,在人声嘈杂的过往中湮没,上班族讲个没完的电话,中学生听着海量存储的ipod,再无人理会仅凭一把琴一张嘴流淌出的音乐。
她听到了,像十年前的某天,她泪流满面。
怎么说呢?也许无从解释。他曾把她抛到幸福的最高点,犹如天堂,又在抛物线的最低点冷酷收回双手,这份痛不是十年时间就能磨灭。
她不问他的后来,此情此景,想必也是在梦幻仙镜里到此一游罢了。她本想甩他一打钞票就走,却没想到——
他没要她的钱,还从破背包里拿出一沓:“这是你走时压在枕头下面的,我舍不得动。我没资格后悔,我只能祝你幸福。”
她感到十年筑起的铜墙铁壁,在瞬间崩塌。
她带他到郊外别墅,疯狂拥抱。魅惑间不禁恍惚起来,究竟这所谓成功的十年来,她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潜意识里,她从不后悔曾经为他孤注一掷。
她喜欢每天清晨望着他熟睡的脸醒来,喜欢上班前两人粘到分不开的道别吻,喜欢不时收到“宝贝我想你”的简讯,喜欢下班后一汤热水中赤裸敞开等她投入的怀抱。
她的血渐渐温热起来,久违的感觉,好像重返青春洋溢的时代。
宝贝,今天早点回来,我弄了烛光晚餐。
宝贝,天气晴好,我为你写了首歌。
宝贝,隔壁家的小孩儿音乐天份很高,以后我们也要生一个超过他。
她享受着一声声昵称,完全忘了十年艰辛打拼是拜谁所赐,事到如今她不想回头看,不想往前看,光是当下的幸福就消受不起。
宝贝,我那把吉它破到不行了。
宝贝,今天乐器行来了一套德国进口鼓,真棒!
宝贝,咱们把二层整体改成录音工作室怎么样?
她通常是付现金,后来变成划信用卡,最后不得不动用公款。
而为了才华横溢的他,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他快乐,至少他还爱她。
十年时光,她其实还是最初的她。
老板催问婚期,她在做最后的拖延,大量资金缺口不是那么容易全身而退。鬼使神差中她顶着公司的名义去非法集资。
后果,她已经不敢去想,每天看他带领新组的乐队排练,看他兴奋于又完成了一部灵感之作,她只希望这一切美好不要结束的太早。
搞集资的合伙人偷偷来通风报信,情况不妙,警方要介入,尽早想退路。
她要带他走,家里备下的现金够他们躲上一阵子了。路过窗台却听见他甜到发腻的话语:“小K,别着急嘛!不就是几万块的贝司?买给你就好嘛……放心,那个女人什么都听我的……哪次我骗过你?宝贝你哭的我都心疼了……”
小K,乐队里那个爱画烟薰妆的十九岁贝司手。
她一阵眩晕,恨不得把牙咬碎。
她说,今晚你给我抻根面吧,一岁一米,三十五米你行吗?
宝贝没问题,你一百岁生日我就给你抻一百米……对了,今天我试了把贝司超级有手感。
她笑着,强忍住泪。看他技法娴熟的抻面——和欺骗。
临下锅,她执意要量,一寸一尺分外仔细。三十五点零八米,她决绝地砍掉那多余的部分。
何必这么较劲呢?他从背后抱住她,温言细语。
这最后一碗面,她只想对自己认真一点。
入口滑爽劲道,让她想起多年前的一对恋人,围在方桌两旁对望,做着可笑却可爱的游戏。如果世界一直不变该有多好,如果我们还是那时的彼此该有多好,然而一切都来不及……
她塞了满嘴的面却终不舍咬断,像她对他的爱,断了会要人命。于是她拼命塞拼命塞,连渐近刺耳的警车声都自动屏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