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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秣陵雪鬟 ...

  •   那时的秣陵(1) ,早间刚飘起霰雪来,雪初来时,倒也是温温的,人脸上便显出特别的红晕来,煞是好看。朔风还不惨烈,人就觉得并无什么难过,该疏懒的还是接着疏懒。就是那世家的下人,除了偶然支应家主的吩咐,也整日介不做别的事情,几个人围在一起打长牌。吆五喝六,虽喊声很大,然而赌的钱却不多。
      间或有休息的时候,就沏上一壶热茶,便看着霰掉在地上或人身上,人把它拍下来,好像白色的小糖粒,清清脆脆又很利索。那时,朔风于他们来说,也是很关切的,在朔风吹拂下的雪粒,或许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再是雪,而是天上落下的白羽,高雅轻盈,又活泼明快。
      那雪便自豪地落下,正巧落在一户人家的窗棂上,有一人边在窗边看雪,边要一人给他挖耳屎。耳屎这种东西,素日里相当安分,也不做坏事。但人们讨厌它,称它为一种“屎”。那些人大概以为耳屎影响听力,但耳屎自认为自己绝不做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
      那看着窗外落雪的人,相貌颇有几分英武,又看起来是个有脸面的人,就这样的天气,还穿着玄色的忠静袍(2) 。挖完了一只耳朵,掏耳垢的人慌慌张张地捧过这人的耳屎,细心收在一块丝帛中包好,转而又轻呼一个在旁侍奉的僮仆把耳屎扔出去。
      那僮仆看起来尚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肌肤胜雪,姣若妇人,按理说,这个年纪可称齿幼,但那僮仆不结总角,黟发任他垂散。虽然没规矩,但是却显得异常可爱,更是一时雌雄难辨。见者皆有感叹。
      及老爷吩咐,他就拿着丝帛出了去,正看见外面几个下人在打长牌。
      “你们这些平素一贯的下流蠢物,以为天寒就懒着连扫洒也不做了。该死的东西!”
      那群打长牌的一见,就慌了:“这不是老爷的代书(3) 小宁公子嘛,好兄弟,我们这也是天冷,人就懒得动,哪里比得上公子你周全?这赵府上下,又是百来号人,都仰赖公子你了。正因为公子心思机敏,我们也就没得事做,就连家中器物往哪里摆放,也都是公子你最清楚,只怕大管家张柳,也没你这般细心。”
      那号称“小宁公子”听了以后也就舒缓了颜色,但说:“几次与你们说,别管我叫代书,我听着心烦,还不晓得?”
      “晓得晓得,好兄弟,且容我们这一局毕了,你再赶我们可好?”原来那几个下人们尚迷在牌局里,总想先把手头上的牌局打完了再散场。小宁公子想了想,反正近来因为天寒,也没有特别的客人,除了几个旧交还偶呈书信,其他的远朋更是疏于来往,故而没有宴饮之类的大事,又到底还是年纪轻轻,好奇几个人赌钱,也便默许他们围在一起打牌。
      下人们看见小孩子好哄,就呼哧哧地都笑了,边打牌边扯些有的没的。一局毕了,就有人赢了,赢者自然得意,又说我这牌技,可抵百万雄兵。
      有人就笑他:“你若真能打牌赢了多尔衮,许那些胡兵就进不了城门了。”说到这里,那人才方觉语失,众人皆瞪着眼睛看着他,默不作声。
      宁公子就气了:“该死的!老爷千叮万嘱,在家里不准说这些糊涂事,你怎么?偏和老爷作对么?是也想来个用心打(4)了不成?”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顿首连连求饶。见外面吵嚷着,看雪掏耳朵的赵府老爷,就从书房里走出来了。
      “何事这么吵闹?”那人的须髯还抖动着,显然一出门就觉得冷。
      “倒也无事,因这几个闲着没事打长牌,小的就训了几句。”宁公子究竟还是没说下人说错话的事情。
      “教训得好!这些只会吃不会做的东西,是该打!”赵老爷威风凛凛地说,“今既你已经训过了,也罢了,只你们几个下次不许再这样行事,传出去,坏了我们赵家的名声。”
      几个下人连声诺诺。
      “宁荪,你过来。”赵老爷转而语调就平和许多。
      宁公子便哧溜地低头跑过去,与他进了书房。下人们见他们走了,又纷纷回去打牌去了。天色一直灰蒙蒙的,初来的霰雪已不知不觉转成了鹅毛之雪,白茫茫地笼了那么一层,整个秣陵城都白了。
      那赵姓的老爷,名叫赵宪温,表字辔德,年且三十,是个世家子弟,其先祖赵昖和嘉靖时的首辅张孚敬年谊甚好,大礼议(5)时又是重要的廷臣,也得先帝垂青,自然官运亨隆,累加官至太子少师、礼部侍郎,虽后世渐衰,总在南京还有挂职。
      其先考赵居范又做过太仆寺的冏卿(6),家中可称巨富,魏忠贤还在的时候,赵居范就加了东林党,博个清流的名声。晚年退归家中,著书立说,四方咸曰:“赵公,真文士也!”因他名望高,家里又有钱有势,便给他家的几个儿子都谋了些差事。大儿子早殁,次子虽然愚笨,但毕竟嫡出,也就安排他做官。就有了今日的赵宪温老爷,因他自幼体格长得魁梧,也学过些武艺,就顺做了个守备,兵部还挂了个不知什么的职务。但这守备也不领兵,不打仗。就偏喜和文士一起吟风弄月,互攀骚雅。
      只因赵老爷听人说,武夫都是些粗人,就这些粗人平日里打人发狠,等到胡兵下来的时候,也都吓得狼奔豕突的,更是无用。倒是几个文人,自戕以成仁,颇知春秋大义,是有死节的。他便也要做文人,只是他父亲生前总是说他是个不开窍的顽物,写不来八股文,考不了进士。所以他就自以为自己是粗鲁愚笨的,愈是这样想,愈是要和文人呆在一起。帽冠怎么戴,衣物怎么洁净,熏香怎么个熏法,熏什么样的香,样样都不落下。又游山玩水,写了许多壮阔诗篇,一时间,江南一带传有盛名,以为先考赵公仍在。
      也因他愚笨,每每又要说不合时宜的话,虽然处处小心,一时盛名远播之后,终于难免在背后为人耻笑。虽说崇祯早已经吊死在煤山上了,然而对于南京来说,崇祯死不死,究竟还是没什么干系的。有些骨气的,早死了,今就留些笑柄给南京的官们。北京的官儿不是没钱,若每人抛弃肝胆,毁家纾难,崇祯帝也不至于没钱招兵买马。
      现在北京的官儿要么死了,要么认贼作父,要么就逃到南京来了,竟被人暗笑狼狈。他曾一时发文章说这些人也是无奈之举,就又被人嘲笑说为无忠无义的丧家犬说话,于是,赵老爷就不说话了,每日还是约文士嬉游,扩大名声。
      胡人的兵今在眼下,民间声音鼓噪,奔走呼号者甚多。但毕竟他是官家,所谓官家,就必须认为老百姓是没见识的,认为天下都是太平的。朝廷的大臣们掐指一算,也仅失了半壁江山,煤山不过是座土堆罢了。
      赵老爷就不许下人议论国事。这是古来的规矩。孔子曰:“庶人不议”,就是这个道理。由此,他便觉得自己和先考一样盈满无缺了。
      只是那一日秋游,他与那些南京的仕宦子弟同伴,泛舟湖上,各自称道了各自的来头,不分席次,聚坐在舟上,远山或黛意不失,或青黄相接,或赤红一片,各有景色,一时间众人心中诗兴大发。由太仆寺卿家的公子杨先觉先起了韵,各各赋诗,一时胜景。相互酬和一番后,那杨公子便说,自己带了几个小唱(7),颇会弹歌唱赚之技,可使歌曲几首,也不枉废景色。
      众人都说好,也都叫自己身边的美僮与之相和。唯独赵老爷身边只带了几个美眷,心中怅然若失。人见他面有愁容,就笑他说:“素闻赵公风雅,却没想到是个木头。”
      受了这般侮辱,他便回去发了脾气,要管家翻遍南京城也要找出最漂亮的男僮来。自后就有了这个叫宁荪的小僮,长得极为秀美。甚合其意,每带其出遨,众人皆赞叹不绝,自愧不如。赵老爷就得意起来,自觉自己果是得风雅门径的人。
      这宁荪也是聪明人,虽然年纪轻轻,事理却学得很快,不出一二年,大小辈分、礼仪规制统统了然于胸,反倒管家张柳有时候还不如他细心。赵宪温便对这孩子更刮目相看,特加青眼。抚爱日深,他就在赵府地位尊荣起来。下人们虽闲言碎语,然见他这般可爱,也往往任他做事。
      只是国事究竟是堪忧的,闲着没事的时候,赵老爷也要去廷谏一番,有时候大臣不约而同,穿着优雅美丽的朝服,乌压压跪倒一片,高呼天下百姓讨敌的夙愿,此时百姓二字,赵宪温嚼在嘴巴里,又特别馨香。几个来头大的,写文章大骂皇帝刚在南京即位不久,就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丧失其志。皇帝见了恼,又不得办法,只好边好声反省,边降旨讨敌。大臣们这才算是罢了。过不了多久,就又乌压压跪倒一片,大喊皇帝是个沉溺酒色的昏君。皇帝这时候也懒得理了,任他们去说。也就因为天寒地冻,他耳边反就清净许多。大约他视这些大臣为耳屎,天冷都冻僵在耳朵里,故而就不敢出门,窝在家里骂下人。
      朱由崧自被大臣立为皇帝之后,过得并不如意。比及前朝万历皇帝花团锦簇,自然差远了,不仅出不了家门,也没什么值得把玩的权柄,北边的贼兵与胡兵,也管不了许多,就在南京的皇宫里望北京,有时候就这么痴痴地看。太监们私笑这皇帝不聪明,等他觉醒过来,又在宫里命膳设宴,看跳舞唱曲。大臣们都愤怒了,这是失了帝格的大事,只是于朱由崧看来,自己若是要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却又无事可做了。赵宪温老爷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的,他身为忠义的臣子,这种骂皇帝的事情,也做了几遭。
      近来天冷了,他也觉得无事可做了,大家都懒在家里,就算戴了暖耳(8)也不够暖和,牵头的几个老臣又大多有风湿病,受不得寒冷,跪在大殿前自然不舒坦。于是,赵宪温老爷就边看雪边掏耳屎,边狎昵luan童,和他亲嘴。
      忽然下人来报,有书信至,赵老爷整束衣装,急忙取了信看。原来是太仆寺卿的公子杨先觉又来邀请他外出赏雪了: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南直隶淞江府守备赵公台鉴:
      先觉拜启。
      暌违日久,拳念极殷。不知尊体如何?国难殊重,弟心切忧。近因边鄙一时宁靖,怲虑之意,稍蒙涣释。前接兄诗,益慕鸿才,区区向往之心,更添葵悃。古来美事,风花雪月之谓也,今我等鄙陋之人,蒙兄所幸,赏风、赏花、赏月皆足,惟赏雪之事,尚不成遇。夜来风雪渐起,正在嘉时,故特致书一封,明日午时,要君同往栖霞山赏雪,如何之处,恭候卓裁。顺颂
      时绥。”

      看毕,赵老爷便叹了口气,这天寒地冻,他本不愿出去。若要出去,又要换上清洁白净的深衣以示风雅。只是深衣不够厚,惟怕冻着。然而毕竟久无邀约,他也并无紧要的事情,难得有人附书一封,不去也失了脸面,便开始打点起来。
      到了第二日,天气更加冷了,因雪下下停停,也闹了一夜,下人们皮糙肉厚,自然觉得无碍,只是赵老爷却觉得冷极了。然而有约在身,加之他也曾是习武之人,若这点寒冷就吓退了他,岂不是让别人笑话?他还要得文武双全的名声哩!
      宁荪便给他挑衣服,又选了上好的伽南香,熏了好几遍,整修了帽冠。等一切穿戴完毕,正好赶上杨先觉来。他还带着几个世家子弟,有礼部员外郎高公家的公子、詹事府的司直王公、翰林院的刘公和李公。看到詹事府和翰林院的人来了,赵老爷就欢喜了,毕竟这些人都是进士出身,与之携行,自然有脸面。
      这几个人分别带着几个随从,一道驱车去栖霞山。
      秣陵因笼了雪,路就不好走,马的心中也有所埋怨。只是仆人不顾马心,一路驱驰,终于到了栖霞山下。山路难行,若要到栖霞山上最近的亭子,还要自己走。
      刚下车,众人就打了一个寒噤。赵老爷不知不觉淌下清涕来,杨公子就笑他了:“辔德兄,我原想习武之人耐得天寒,怎么鼻涕也跑出来了?”
      赵老爷心中暗自气恼,但又嘴拙,说不过他,宁荪便见机说:“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这鼻涕原是世间宝物,有一味药,叫做垂露,就是取了人在冬日里流出的清涕做的,这清涕还不得是穷苦人流的,需是富贵家常年吃鹿茸、人参的人流出来的,方有大效用。”
      杨公子一看,又是那个让他艳羡不已的宁荪,就哈哈一笑:“小宁公子,你莫唬我,若真有这味药,它究竟治什么呢?”
      “刻薄之病,发人肺腑,自然要用从肺腑里流出来的东西治了。”
      众人听了皆笑,感叹这侍童机敏,赵老爷更是抚掌大笑,心中暗自夸奖宁荪。说话间就来到一处亭子。众人见状,便赶紧进亭避风。
      恰见一个女子,正在亭中。众人定睛而视,见那女子貌若秋菊,翩似惊鸿,清涟不妖,衣带虽然束紧了,然细细查看手臂,就见露出琼脂般的肌肤来,实乃绝世之尤物,看她衣着,似是风尘女子,只是颜色清丽,又惹人喜爱,一时就分不清是妇道人家还是粉子(9)了。众人只见她在亭子里铺了毛绒毯子,正在上头温酒,就起了色心,但又自觉自己是君子,不敢冒昧,就进亭询问。
      “姑娘,家住何处,天寒地冻怎么到这里来了?”杨公子道。
      “奴家心中有不结之郁结,故霜风遣我来此,欲解我心忧。”女子说话时并不抬头,独自在那里温酒。
      “姑娘说笑了。”赵老爷说,“这霜风如何对你说话,解你烦忧?”
      “霜风自有霜风的有情之处,人自有人的无情之处。”
      既然话说到这里,众人也都无心远眺美景,好奇起这个女子来了。众士人各各围坐在亭中,盘问起女子的身世来。知其女姓丁,单名作芳,本家住在青州府昌乐县,叵耐时局变荡,就到南直隶来谋生,还与弟弟走散,只可委身于教坊,入了乐籍,已有五年。众人嗟叹许久,只是怕忆起什么不好的事,就随口宽慰几句。丁姑娘却反倒问起这几个世家子弟的来由,他们就各自报了家门,又交代因天雨雪,来栖霞山观赏。丁姑娘却不动声色,依旧低头仔细温酒。
      “酒已温好了,诸位大人请喝。”
      那几个喜滋滋地喝了酒,身体暖和一些,舒展起来,气氛也缓和了不少。唯独小宁公子不说话,只是看她的样子默不作声。除他以外,几个人都想着怎么把这女子骗回家中。只是这毕竟是有伤风化的下流事,教这几个士大夫怎么做得出!
      这里几个文人论机谋,杨先觉属第一,人每常说,这人比得上前朝的文敏公(10),号称“小文敏”,此话却是不假。他内心略略思索了一下,就开口说:“姑娘,你一个人在这山野亭中温酒,行事实在不便宜,传出去难免有些风言风语。然你见我们这些仕宦子弟,并不屈身迎就,倒是一味低眉温酒,可知你这女子是有风骨的。只是世人无情,眼见你这样的女子,光天化日下与几个仕宦子弟同席,人们要说这女子故意耍弄姿色,坏了你的名声。况且风大雪深,你若久在亭中不归,恐怕到时暮色苍茫,你归家不便了,不如……”
      丁芳未等他说完,就莞尔一笑,回答说:“大人说哪里话,奴家早就无家可归,况且名声之事,有人视若泰山,奴家以此身躯,倒是以为轻似鸿毛。若能弃之,我便速速弃了,免得心中厌烦。”
      “这甚么话!”赵宪温大人厌恶起来,想来这校书女(11)也不过是出言不逊,诸端放肆,堂堂冏卿(12)家的贵公子,连话都未说完就被她打断,恐怕是想以此来博取众人的好奇心而已,你若真要与之深交,反倒觉得此女无趣,何况未为深交,就已经心生嫌恶了。
      这叫丁芳的女子便笑道:“众位大人恐怕心想奴家放肆,只是奴家在此亭中,是为了等人而已。若是与各位大人攀谈愉快,那人来到,恐怕看见我在这里嬉笑,恼怒了他,可是不好。况且诸位大人吃了我一壶酒,容我放肆一回,也算是两相合宜了。”
      听她这样讲,诸位大人又都得了宽慰,细细暗忖这女子其实会说话,只怕不在格局之中,散漫惯了,偶有不逊之状,若弄回去再教习仪典规矩,必定能出落成知书达理的美人。平日人前人后伺候着,也是件加添颜面的事情。故而又起了异心,只是谁都碍于情面,不点破这层罢了。
      因为诸人一时心中盘算,就显得无话,只是高公子想起这女子之前说了什么,便道:“冒昧一问,姑娘所等之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倒也不是什么奇人,不过能推算命数、解我烦扰罢了。”丁芳便回话。
      “真有这样的奇士吗?”司直王公讶异极了,想来他与赵宪温一样,天寒地冻,本不愿来赏雪,只是碍于这几个不便推辞的友人要凑风花雪月的美事,就哆哆嗦嗦地过来了,一路无话。王公平素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只不过诸友人都与美人攀谈,他一个不说话的,显得不入流了,就刻意露出对这女子的关心来,其实内里只觉此间甚是无趣。
      只是素日好喜卜卦算命这一套,一听有人能推算命数,就来了劲头。
      “奇是不奇,毕竟妇道人家也拿不准。只是他这人甚怪,一定要人在霜风天,这腊月寒冬里到山中亭子里给他温酒,否则他不来算命,况且他定要喝满一壶,这壶酒就做他的筹钱。只是早先那壶,已被诸位大人喝完了,今就再温一壶。”
      “这真是个奇人了!”司直王公说道,“吾等在这里稍作歇息,等他过来给我们算一卦了。”司直王公在这几个人里官阶不算高,但是因是詹事府(13)的人,日后难免出将入相,众人虽然没有偏好此道的,但见他这么说,又应和道:“王公说奇人,就定是奇人,我们且在这里等等他吧。”
      “趁他未来时,我们几个先赏雪作诗怎么样?”翰林刘公说道。他原是想把弄风雅,也好让诸人艳羡。只因他翰林出身,作诗自然不在话下,除了同是翰林院的李公之外,在座之人就无可与之相匹的了。司直王公虽也翰林出身,只是他擅写青词(14),论诗,则品调皆在其下,没有他作的好。
      “这个主意好!”赵老爷立刻应道,原他是个木头,文章尚可写写,作诗就不甚雅,为了日常酬和,早就命人偷偷求访一些书生作了诸多应景的诗,他背诵下来,好做用处。
      杨公子见他这样,不觉好笑:“辔德兄素日里看见作诗都色赧,今日怎么应得这么快?”
      赵公不应,宁荪又说:“大人胸中自有江山,只是平日里都是与杨大人等一班贵宦子弟酬和,大人为表谦让,自然将这如画江山藏于腹中,所谓君子,不就是舍藏之人吗?”
      “小小年纪,竟懂得舍藏之说,看来赵大人确是贤士了!”翰林李公如此夸奖,赵老爷的心中喜不自禁,他本是恩荫出身,竟被进士出身的李公赞叹,顿觉脸上有光,就更是喜爱宁荪,一把搂过他,揽在怀里,弄得在旁的女子都觉得有趣,捂嘴轻笑。却不料李公见此又说:“我今犹欲见大人心中的江山,不如就以山为韵,由大人先起个头吧。我可说了,在座的不可通押(15),只管山字作韵,通押的今也算罚。”
      赵老爷哪料到这样的事,这山是险韵(16),若不通押,怎么便宜?他却不知道,那李公早就垂涎宁荪多时,日夜寤寐,就是想得这么一个侍童。长得名冠京都不说,聪明机智也绝不在话下。他私心鄙夷那赵姓武夫,恨这样的美玉落到这男人手里,也能通晓诗书至此,若放到他家中,岂不是要震动朝廷了。
      先前那句夸奖,却惹得赵大人欢心,反倒对他属意之人动手动脚,李公看了自然不舒服,就出了损招,知道这个呆子素日写写文章还凑合,作的诗不过下流,就趁机羞辱他。
      赵老爷就面露难色,实在委屈,惹得在旁的那女子都不觉暗笑,说:“小女不才,也学过些诗,大人们若不嫌弃,也听奴家作上一首可好。”
      众人听了觉得惊奇,想不到这山野女子也会作诗,都连连说好,只听那女子缓缓念来:
      昨夜纷纷落胜关(17),
      今昔空鸣只蛮蛮。
      秣陵落白销朱颜,
      栖霞满地惟雪鬟。
      此诗虽因草促,声律未曾调准(18),却实在让在座的士大夫们没了话说。这诗中殊异之处甚多,不曾说雪,却说纷纷,又说是白,唯一的雪字,却用在头发上,让人总觉得有所隐忧,况且朱颜尽销,这是何等诡谲之象,众人心中都突然间像是压着什么似的,难受极了。
      唯独宁荪听了若有所思,说:“姐姐做的好。”
      众人听了吓了一大跳,就连赵老爷也吓了一跳,问道:“宁荪,这女子是你家中的姐姐吗?”
      宁荪点点头:“回大人的话,是小人的表亲,小人一生孤苦无依,唯独就这样一个姐姐,方才不知何故,认不出来,忽然听得姐姐作诗,认了出来。”
      这真是奇事了!众人都不相信,只觉得他为了帮赵宪温勾搭人,故意说的谎话。
      赵老爷倒是欢喜这等事,说:“既如此,我也把你姐姐接到我府上,你和她同住,可不是一家团聚的美事吗?”
      这众人一听,都心中极闷。这叫做什么事情?可不是明摆着看中这女·色强抢民女吗?可是碍于情面谁肯说呢?况且这赵大人情由正当,谁可拦阻呢?所以众人都只连声诺诺,暗中怨恨。只望这女子气节高尚,不肯依从了。
      但是没想到这丁芳却随口答应下来:“大人恩德,奴家感激不尽。得获大人青眼,与弟弟团聚。”众人这才觉得这女子之前所作所为,尽是矫揉造作之事,恐怕是低贱的北里中人(19),不然穷苦人家出身,怎衣锦缎,又怎会作诗?这风尘女子一见仕宦子弟收养她,就立刻攀龙附凤了。然而赵公的情面又不能不卖,弄得众人尴尬。
      “姑娘说笑了,你们姐弟长得俊俏不说,也富才气,先考过世后,家中空旷,只管住进来,也添一些热闹。”
      众人一听都无心赏雪,都各找借口推脱,便要散了,唯独司直王公为了等那算命的,就是不肯走。众人怕得罪王公,都不敢离席,只有杨先觉机敏,对众人说:“我们可不能破坏王公私人的美事。”众人方才知晓,他们走了才正合王公心意。
      于是众人纷纷借口离去,剩下王公一人留在亭中。他嫌冷清,便叫几个仆人一起围坐着,他一面温酒,一面等人。
      及众人都下了山,王公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到了亭中。王公一看此人髭须还没自己多,就觉得自己被人蒙骗,等了一个无用之人,正欲起身告辞,不料那年轻人说:“你可是要等我的丁姑娘?”
      司直王公就发了脾气:“你是甚么人?衣着古怪,口中无德!”
      见老爷发了脾气,这几个下人也来了劲,破口大骂:“岂不认得你太爷爷乃是大明詹事府司直王肃益王大人?臭不要脸的瞎眼混账!这青天白日的,竟把朝廷命官认作女郎,这过犯你担得起不曾?”
      只见那人哈哈大笑,说:“红尘俗世,世间男女不过一堆白骨披上层皮,我又何须认得你是男是女,只问你是丁姑娘不是?”
      司直王公这才突觉此人恐怕有来历,斥退下人,起身拜了两拜说:“下人无德,恐怕冲撞了先生,晚辈乃是司直王肃益,听闻这山中有奇人贤士,故而特别在此等候,早先那个丁芳姑娘就已经走了。”
      “可是找到亲眷了?”
      “先生真奇人也!”王公惊得说不出话,“先生怎知这丁芳姑娘在亭中认亲呢?”
      “罢了罢了,她只求我找失散的表弟,我便教她在亭中温酒等我,除我之外,别的男子一概不可正眼观看,即便是表弟来了亦不要动声色,果然不错。”
      王公叹服良久,就想起自己的私事来,于是驱开下人,又做了个揖便说:“晚辈也有诸多烦忧,望先生为我推算推算,这酒已温好,先生请喝上一杯吧。”
      那人一口未喝就说:“罢了罢了,既然丁姑娘走了,今日这算命的功夫,就落你头上好了。”
      王公笑得满面生花,迫不及待地问道:“晚辈不说虚话,只求先生推算推算,我日后的禄位如何?”
      那人看都没看就说:“当为宰执。”
      王公一听就更欢喜了,就又问:“几时入阁?”
      那人笑笑却说:“宰者,头割也;执者,持拿也。我说日后有人提你项上人头而已。”
      王公一听,脸色大变,惊出一声虚汗,声音发抖说:“小人干犯那路神仙,要受这等的报应?”
      来人说:“何处神仙都未干犯,只是孔门出了诸多当世卖乖卖直的儒生,天地循环,报应无穷,鹿不常在,日月常颠。汝等命有此劫,何必问那么多情由呢?”
      王公一听立即下跪,连连顿首,苦求解方。
      “丁姑娘岂是在亭中作了一首诗?”
      “是是是。”
      “这诗如何,速速诵来。”
      王公就回想丁姑娘所作之诗,便道:“这诗是这样的:昨夜纷纷落胜关,今昔空鸣只蛮蛮,秣陵落白销朱颜,栖霞满地惟雪鬟。”
      “坏就坏在这‘雪’字上,雪、血相谐,大雪盖人,则人必死无疑。”
      “啊呀!这可如何使得,小人慈父早年见背,家里惟一老母,不敢轻弃其身,求仙人救我一救!”
      “办法也不难,雪鬟雪鬟,这办法要从头发上来,鬟中有雪(血),命中无雪(血),你的命就保住了。”
      “如此甚好,今早来时身上已落了雪,头上也染了许多。”
      “齿中可沾染落雪了没有?”
      “这也有讲究吗?”
      “你身外有雪,身内一点不可落雪,故而齿中岂能沾染半点雪迹?齿中无雪,则保你一命(20)。速速归家,下雪之日,若到外边,再不可说话。近来天寒地冻,可要仔细小心。”
      王公想来自己因觉无聊,来时就一路无话,故而不曾开口,齿间也未进雪,恐怕命是保住了,于是谢过来人,便不再说话,速归家去。
      话说赵宪温老爷回到家中,就安排那女子住下,当日半夜就偷偷摸摸跑到她房里和她云雨。只是宁荪一人无聊,躺在床上对着竹纸呵气。小孩子毕竟秉性单纯,见冬天里呵气也是件趣事,只是不敢用好的纸,就取了几张竹纸,挡在嘴前数寸,呼哧呼哧呵气,气一遇纸就被挡住四散,煞是有趣。
      就这样,因为天寒的缘故,赵老爷也就窝在家里不出门,终日与丁芳姑娘厮混,也不管下人了,下人们胆子也大起来,不仅打长牌,也打马吊、玩彩选(21)、逗百舌(22),宁荪既免于总被老爷叫到身边,就和下人们一起玩游戏。这小孩子的性情就被挖掘出来,各样事物都玩得不亦乐乎。甚至偷偷溜到大街上听曲,还恰遇见翰林李公,李公见他可爱,就常私自带进自己府中,甚至与他一同捶丸(23),李公年纪不过二十有余,与这孩子游戏捶丸,旁人看了都要会心一笑,好个青春伴侣。
      不过赵老爷与新宠美人丁芳姑娘亲昵,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乃至略有听闻也任他们行事。

      新近又改了年号,是为弘光,文武百官皆上表祝贺,国事糜烂,似不在诸人口中了,只称太平圣代,海清河晏,朱由崧听了无事,便在意后宫凄清,想要选妃。
      这正义的大臣见此情状,皆称主上昏聩荒淫,史官秉笔直书,愤然写下弘光帝诸多陋行,虽然天寒依旧,只不过实在看不过去,由礼部尚书钱公领起,大臣们又跪在大殿前大喊大闹、死谏尽忠。惟司直王公心生疑虑,若是出门劝谏陛下,恐怕开口,嘴中不慎落雪,那就要掉脑袋了。若是不去劝谏,难免要受同僚鄙夷,说他不是正直的大臣,日后在官场可怎么混下去?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命重要,况且自中进士,累年下来,家中富足,也无须忧虑。于是,他便未响应礼部钱公(24)的号召,没有去劝谏陛下克制己欲,守持正道。
      这下便遭人不耻了,司直王公身为东宫的老师,居然不能以身作则,规劝圣上,躲在家里不出来,被言官狠狠参了一本,弹劾他渎职。弘光帝本就无事可做,见他们这样积极,也就准奏,不日司直王公就被免官了。
      这王公虽料到可能被免,然自被免后,心中依旧闷虑,愤恨至极,只是他有难言之隐,不能抒发。赵老爷虽然忙着玩女人,不过规劝这等正义之事,他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可惜王公劾免,便寄了一封书信过去,聊作宽慰。
      然而丁姑娘一事,也终究被人知道,赵公金屋藏娇,弄得四邻风闻,流言飞起。大抵就说赵老爷行为不检,日夜与之鬼混。丁芳姑娘其实并非有意如此,只是赵老爷身份尊贵,况且她本来根脚不清白,就惹人闲话,现在赵老爷来找她,她岂能不依?
      府门之外,则是另一片天地,她竟不知道流言到了什么程度,有人说,这女子是从山上捡回来的狐精,专门勾搭男人,要人们多加小心。虽然下人们当面叫她一声姑娘,私底下却叫她丁女。
      宁荪无意中听到别人叫他姐姐丁女,气极生病了。
      到了开春,天气冷暖相替,宁荪因为不注意,病就更重了,以至口不能言。这事一传出去,翰林李公和冏卿家的杨公子便也来看望他。丁芳姑娘因弟弟久病不愈,日夜泪如珠帘,乃至赵老爷也无法亲近,但传唤诸多医者也不见他病愈。丁姑娘忧忡至极,就又到栖霞山去找那奇人。
      因老爷不准她出门,她便夜里偷偷溜出府外,就一路驱驰,到了栖霞山顶上,山顶上有座破庙,早先她遇到的那个算命的人就住在这里,她在门前跪拜良久,直至天明。就听见空中一声呼唤:“你可是来求告的丁女?”
      丁芳姑娘称是。
      “你这丁女,岂不是被人称为狐狸精的女子吗?”
      “正是,奴家自知犯下重罪。只是弟弟久病不愈,还望先生拔救拔救。”
      “你岂知是世人流言怨毒甚多,致你弟弟重病不愈。你既被人称作狐狸精,不如真做只狐狸,世人骂你狐狸,你却本是狐狸,岂不是再不伤你分毫了?”
      “这怎么使得?奴家虽轻视名节,唯恐这些人称我弟弟也是狐狸,伤我弟弟性命。”
      “你这蠢笨之人啊!那你弟弟也做狐狸不就行了吗?”
      “这使不得!弟弟从小聪慧,通读诗书,日后不做官也能做个经纶之士,怎可委身去做什么狐狸呢!”
      “狐狸又如何呢?你当日不是在这几个官家子弟面前说名节于你轻如鸿毛吗?”
      “正是奴家不重名节,致弟弟遭受今祸!奴家悔不当初!”
      “看你脱俗,其实也是个蠢物,罢了罢了,你走吧!”
      “万万不可!”
      只见空中没了声响,再无话传来。丁芳忧愤,跪了一天,直至第二天子夜,跪得倒在地上,丁芳两眼发昏,耳朵也呜呜作鸣,两天未下一粒米,未吃一口水,她一个弱女子,近来又日夜侍奉赵老爷,搞得气血两亏,□□甚至现出崩漏之状。
      她饿的没气力,只能哆哆嗦嗦地两瓣嘴唇并在一起,也不知要说什么话。丁芳惟怕要死,便努力振作精神,咬破手指,写下一个“从”字。
      霎时间,庙里吹出一股大风,丁芳只觉身体飘飘然,困顿疲乏之意顿觉消散。眼睛还没睁开,就觉得身子痒痒的,倏忽又觉得□□清凉,好像有水流过。忽然这诸多感觉尽数消散,她抬眼一看,破庙依旧是破庙,山也依旧是山。
      就听她头顶有声下来说:“丁女,我本让你做狐狸精,你只是不依,今我见你将死,你既又有悔过之心,就救你一命,日后就安心,权当个狐狸精好了,若你哪一日实在嫌弃,就从这山上跳下去一死便罢。”
      丁芳想了想说:“承蒙仙人降俞,奴家已然想通了,既然这世人流言怨毒这么多,我便自己去做个流毒,我自甘心如此了。不知我弟弟……”
      “你弟弟也做了狐狸精了,病也好了,只是他自己不能察觉,你回去告诉他吧。”
      “多谢仙人搭救。”
      丁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依然是肉肉的,又摸了摸自己屁股,确是没有尾巴。庙里就又传声出来说:“你这蠢物,哪是让你做狐狸?是让你成精消灾罢了。”
      丁芳又跪谢如何,不提。

      却说赵府上下一边为了找丁姑娘,一边为了救小宁,乱成一团,没想到小宁公子的病,竟在半夜里好了,第二日伸展身体,把下人们都吓了一跳。只是这孩子大病以后,更显得可怜。从前,下人们虽是粗俗之人,也觉这小宁公子可爱,今日见了更添几分可怜之气,惹人喜欢。
      赵老爷听说他病愈,就来看望他,拉着他的手就不肯松开了,却不提丁姑娘如何。正说不提时,丁芳姑娘自己回来了,一路上路人们都指指点点,暗说她就是丁女。街边的老婆子都说她长得狐妖狐媚的,惹人讨厌。
      男人们都纷纷避而远之,面露鄙夷之色,只是待人看不见时,却又私下里多看了几眼。自从成精之后,丁芳姑娘耳聪目明,异于常人,略微一瞟,就见有人偷偷观望她。丁姑娘忍不住噗嗤一笑,霎时间整条街就没了声响,无论男女都光直直地盯着她看,也没人说她狐狸精了。
      她大摇大摆进了赵府,下人们一见她回来,都慌作一团,赶紧去禀报老爷,只是老爷顾着狎昵小宁,呵斥下人不识时务。丁姑娘远远便能听见小宁心中烦扰,就急往赵老爷私房里赶去。下人们也忘了拦阻,光看她一抹□□流口水。
      丁姑娘推门进去,撞见弟弟衣服被扯了一半,顿时就气得不行,上去就打了赵老爷一个耳光。大骂道:“素说你们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今光天化日之下,也做这种娼妇淫行!”要说这胆气何来,谁人知道?这丁姑娘本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良家妇女,自幼流离颠沛,又入了乐籍,进了教坊,学得一身才艺,也生出一身傲气。然而遇到官宦子弟,却又默默掩藏锋芒。以至曾与赵老爷日夜厮混,不堪其苦,仍不曾吐露半句。只因弟弟蒙他照顾,她只算是报答恩情。
      不过今日就不知为何,脾气狠起来,打了一巴掌还不算,又是拿起一旁的笤帚就打。打得赵老爷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哀求说:“姑奶奶,求你别打了,我知错了。”
      下人们也没动静,只是呆呆地看着,平日里要碰上这种事,早就可以把丁姑娘拖出去打死扔到野地里喂狗吃了,怎么今日就是偏偏让她打老爷,还无动于衷呢?
      赵老爷被打了也不恼,客客气气地给小宁公子整理衣服,请他们姐弟吃饭,他心中虽有不平,却依旧喜滋滋的,不知情由为何。丁芳姑娘却吓了一跳,难不成这就是成了精的本事?
      她就自觉成了狐狸精后,世事转移,出乎意料,街坊四邻不再称她丁女,反而常常褒美他们姐弟二人,说这两个人是神仙菩萨下凡,落到赵府里了。那日之后,赵老爷对他们姐弟言听计从,甚至还倒过来给她掏耳朵,只求她夜里与他同床。可丁姑娘有了这一身胆气,哪肯做这种事。心想如今她不吃饭不喝水也饿不死、渴不死,不如带着弟弟一起逃出秣陵。
      她就抽个空当给弟弟说他们身上种种遭遇变化,小宁公子虽然惊讶了许久,不过毕竟心思单纯,一想若是能出门,也就再没人能管他了,他想玩什么玩什么,即是好事,就笃定主意要和姐姐出去。丁姑娘也不收拾细软,两人计议已定,就大摇大摆地出门,赵老爷一家上下,哭着喊着跑来拉住他们的衣裙,求他们断然不可离开。
      丁姑娘看赵老爷拉着衣服不放,就狠狠打他的手,直至他吃痛缩手为止,赵老爷跪在地上说:“若你们真要走,我便要死,我死之前,就把我家祖这一身朝服带去吧。家祖赵时弼乃南京兵部尚书,若遇贼人,你就让小宁穿这袍子,号召兵马,保你们无事。”
      丁姑娘见他心意诚恳,就收下袍子。这左右四邻见这番景色,都惊得目瞪口呆,一来这情状太过奇谲,简直不像是真事;二来,这两人长得太美,都哑然无话,只顾盯着他们看了。
      丁姑娘走时,众人也不知怎么了,心中极其哀伤,大哭大闹,说姑娘和小弟不可走,不可走。丁芳姑娘心中轻笑这些人,带着弟弟,头也不回地走出城门,自此再无音讯。

      自从丁姑娘和小宁公子走了以后,坊间又开始鄙薄起赵老爷来,说他为官不尊,行事放浪,本来朝廷财政吃紧,少一个官是一个,也不知道哪个言官参了他一本,赵老爷也被免了。
      只是这世事变荡太快,丁、宁二人走后不出一月,整个朝廷还未稳固,就又内斗起来。赵老爷自从被免职以后,终日在家流泪不止,不久就生了重病,下人们见老爷病重,都忧心起来。赵老爷年且三十,膝下仍无一儿半女,这偌大的家业,谁来继承呢?
      只是那忧心尚未纾解,就有人在城里大喊:“不好啦,不好啦,左良玉打过来啦!”
      人只听说,左良玉左公是个忠义的大臣,手上几十万人,怎么也打过来了。下人们不敢怠慢,就禀报了赵老爷。赵老爷嘴里只喊宁荪和丁芳两个人的名字,不管这事。
      管家张柳看老爷病怕是难好,就致书信给赵家兄弟,赵宪温本为家中嫡子,有庶兄弟三人,大的叫赵宪毅,字辔忠,在嘉兴府嘉善县作丞;次者叫赵宪隆,字辔昌,在常州是个乡绅;最小的叫赵宪樽,字辔承,也在常州作乡绅。这三人听闻哥哥病重,日夜星火,奔至南京。
      三人进了赵府,一通大哭,只怕是他们哥哥已然大渐(25)了。赵老爷本来就心气不顺,听他们这么一哭,血气一下子上涌,连吐了三口血。拖着病体大喊:“哭……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三兄弟收起眼泪,就守在他床头。赵宪隆先说话:“常州一带已是危如累卵,胡兵已下了徐州,这扬州也近在眼前了。”说罢又要作出要哭的样子。
      小弟赵宪樽就接着说:“如今左良玉又造反(26),家计艰难,都指望哥哥。”
      赵老爷气得没话说,只是摆手让他们走开。赵宪毅一看,便呵斥两个弟弟:“扬州城有史可法大人守着,可保无虞,你们几个胡说些甚么,还不退下!”赵宪隆、赵宪樽都悻悻而去,惟独赵宪毅一言不发,侍奉床头。就这样闷默数日,赵宪温老爷的病也不见好转。又过了一旬,除赵宪毅外,其余两兄弟在家中吃吃喝喝,在赵宪温床头痛哭流涕,赵老爷病越发加重。临死以前,三兄弟及一班朝中旧友同在榻前,他抬起两只凹陷的眼睛,也不知道看清楚谁是谁了,只是努力瞪着,找寻这什么,赵宪毅这时候赶紧握住他的手说:“弟弟,我在这里。”赵老爷听后微微点点头,说:“给他……他……”还未说完,就咽气了。
      下人们正要去预备丧礼所用之物(27),不料赵宪毅转身过来,说:“诸位大人都听清楚了,这赵府一切家财,我弟弟都指给我了,按照长幼之序,本来也是如此。丧主本来应有嫡长子、长孙来做,只是苍天不悯,弟弟不幸,正在当年便遭逢灾祸,按制,五服内亲之中,我是最亲的,丧主就有我来做了。”说罢喊道:“吾弟呀!”
      诸位旧友也没有别话,只是另外两个兄弟突然站起来,赵宪隆说:“你可是胡说!哥哥又没说你名字,这在场都是朝廷命官,耳聪目明,都来评评理吧。”
      赵宪樽又说:“我哥哥明明是说,给他给他,定是要说‘给他害死了’,只是未说完话,我看我哥哥生来魁梧,体态康健,怎么说没就没了,必定是你这奸人害死的!”
      “两个畜生,日夜在弟弟府上吃喝,不曾照顾弟弟半刻,好啊,却把脏水泼溅到我身上,还知不知道长幼之序了!”
      三兄弟吵着吵着就厮打起来,一个不小心,把床头上的铜镜打落下来,敲在已故赵公的头上,赵宪温老爷被砸中以后,右手一抖,似有复苏之象。不料赵宪毅被两个弟弟殴打推倒,有意无意一屁股坐在赵老爷头上,堵住他鼻息,这赵老爷立马又没了动静。几位大人赶紧来劝架,拉开三人。
      “赵公新逝,你们几个也消停一点。我看这样,毕竟都是自家兄弟,三人均分家财如何?”宪隆、宪樽二人顿时无话,然因说话人是被免的司直王公,看他被免,赵宪毅大呼小叫只是不依。其实这王公当时已经官复原职了,乃至内廷还有风声说要加官,这等事,三兄弟只因或是小吏,或不在官场,故而风声之说无从知起了。
      于是礼部员外郎(28)张公就开口说:“你们这三人,自家兄弟出了这样的大事,还在打闹,实在不像话。”
      这张公官位在众人中最高,故而话的分量也在众人中最大,一看是礼部的员外郎大人,三人立刻无话,赵宪毅作了个揖,道:“员外郎大人见谅,实在是我们几个年轻无知,您是朝中重臣,又序属春官(29),自然礼仪规矩您最清楚,我们几个这样吵闹也没个主意,还望大人点拨垂示,我等必定听从。”
      张公一听,颜色舒缓了许多,就说:“既然你已经算是家中长辈,那你也应当礼让小辈,若家中财产分十成,你坐半,他们两个一半就是了,务在赶紧办丧事。”赵宪毅一听,虽觉不满,然而这事毕竟未了,只今这么多朝中大臣、官宦子弟,也不好再闹,就应承下来。
      闹了半天,都忘了办丧事,赵氏三兄弟就遽尔转身,指挥起下人来。众人坐在地上,等着复礼一结束嚎啕大哭,故而皆在酝酿眼泪。管家张柳命人取纯衣纁裳来,他便换上纯衣,另取了一条白衣,爬到房顶上,挥舞白衣向北大喊:“赵公宪温复!赵公宪温复!”(30)喊了两遍,众人正在等第三遍,有的情绪正到佳时,只要三遍齐全,下来衣服往赵公身上一盖,他们就能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却没想到等了许久竟没了声音。
      “怎么回事?”赵宪毅这作丧主的忍住愠怒,正要出去开骂,就没想到张柳在房顶上大喊:“不好啦,老爷!”
      “什么事情,这样慌张?”
      “街上有多人行色匆忙,背上大包小包怕是家私,恐是在逃命!”
      这时在外看守的下人前来禀报:“各位老爷,不好了,兵部的主事老爷(31)差人来报说,胡人多尔衮破了扬州,史可法大人殉国,现在往南京这里打过来啦!”
      众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狼奔豕突,各自归家,准备收拾细软去了。
      赵家三兄弟,也是各自命人,把家中能搬走的一切财产宝物,全都搬到自家府邸去。只是赵宪毅老爷身为朝廷命官,实有不便,一旦四方听闻他逃跑,他这一县之丞,擅自离职,朝廷如若追究,后果不堪设想。
      唯独赵家两个小弟,就胡乱夺去一些财物,速速离去,恐怕是回家也收拾财物,预备逃奔至更南边了。赵宪毅既是做了丧主,也抛不开家中之事,他想了一想,就先命人速以赵宪温的名义写奏章,劝皇上赶紧组织抗敌,一方面就打算将一切辎重全部运到广东去,自己先回嘉善县,日后若要逃命,也方便许多。
      此时的秣陵,正是春意最浓的时候。满城之中,都弥漫着香华之息,万种花卉,抖落一身青春,纷纷落英飘摇,安安静静就落到了泥土上。落花死时是这样坦然,何需去管这红尘俗事。
      只是大殿门前,有无数忠义的大臣跪倒在地,这地里尚且有着花的尸体,这大臣们就跪在这些尸体之上,以忻城伯赵公(32)、大学士王公(33)、礼部尚书钱公为首,要求皇上坚决死战。皇上立即降旨讨敌。
      是夜,宫中有一队人马在月色之下从偏门窜出,不一会儿就融到了巨大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曾见到。
      直至次日,大臣们才知道,皇帝逃出南京了,只是为时已晚。当夜,许多朝臣与一些书生围坐在忻城伯赵公的府邸之外,希望能够与胡兵决一死战,赵公与朝廷大臣皆同声共气,宣誓讨敌。直至多尔衮兵临城下,赵公、王公、钱公忽而转变颜色,似是早就心中有数,文武百官也不再高声抗敌,只是一个眼神便已经心领神会。
      于是,众官员打开城门,为摄政王接风洗尘。
      只是多尔衮见他们几个的样子,就不高兴:“你们这些人弃暗投明,怎么头发留得这么长,这也算是来投诚的吗?犹说你们三个作首领的,也不剃头就来见我。”多尔衮看看跪在最前面的赵公、王公和钱公。
      三人闷默无语,惟赵公赶紧拜了三拜说:“臣死罪。”
      “知道死罪,就速速剃发吧。”多尔衮命人拿剃刀给在场的大臣剃发,中有几个实在忍不住,就小声啜泣起来。其中就有被免的司直王公,王公自被免后,日夜写奏章呼吁弘光帝抗敌,终于朝廷认定他是忠义的大臣,故而又官复原职,不久又进为谕德。因路途遥远,几个官员肚子太大也不好行走,只得在南京城守着,今多尔衮来了,为保南京百万百姓免遭生灵涂炭,王公决定追随忻城伯赵公、大学士王公、尚书钱公,开城投降。
      多尔衮顿时就火冒三丈,说:“谁再哭哭啼啼,我就第一个剃他头发!”
      有几个大臣实在不堪忍受,就苦苦哀求。多尔衮面露难色,似乎心有所想,大臣们便更来了劲,一个劲地叫摄政王摄政王。然后频频叩头,不料正在话间,五月的天空却突然阴沉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一点雪花飘落,接着两点、三点,纷纷下来。
      这五月飘雪,如此异象,大臣们有几个心就动摇,急忙指天求道:“摄政王若强行剃发,天何可容也!”
      多尔衮一听,本心虽有迟疑,现在却怒火三丈,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奴才!谁再说半句,我就砍掉他的脑袋!扬州城八十万人都被我杀了(34),就你们这几个,我杀不得吗?”
      多尔衮一声令下,把这几个说话的全都头砍了,并说:“再说一句,形同斯人!”
      死人的血如落花一样,喷流到大臣们下跪的地上,忻城伯用手撑着血地,血流满手,担惊惧怕,心也动摇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向多尔衮求情,全场的大臣都哭成一片,希望多尔衮回心转意。
      只是雪越来越大,在场的王肃益王公突然想起来自己不能嘴中进雪,于是闭着嘴巴不说话。多尔衮一看这些人哭哭啼啼,下令赶紧把头发都给他们剃了,他余光一扫,竟发现一个没哭的,他心中好奇,就走到那人身边。
      “你这人颇识时务,叫什么名字。”
      王肃益怕嘴巴进雪,只能把头低到地上,然后颤颤巍巍地说:“小人王肃益。”
      “在朝作甚么官?”
      “伪朝太子谕德”
      “你这人岂是个谕德的命,应该是个宰相的命嘛!”
      王肃益一听宰相,吓得浑身发抖,多尔衮看他如此谦卑,心中一喜,当即大笔一挥,升他作太子太保。王肃益做梦没想到竟然得了这样的高官,回头一想,仙人所说,竟无半句虚假。
      众人虽然哭嚷,却依然被剃了头发,等剃完头发各自官复原职,留作大用,也就满心欢喜,想来也不过掉了几缕头发。
      正在这时,城墙上忽然杀声四起,多尔衮定睛一看,发现无数南京城里的百姓,扶老携幼,拿着铁锅菜刀大喊:“狗贼杀我兄弟姊妹,毁我仪典文化,我今取你项上人头!”、“为国尽忠,只在今日!”
      四面喊杀声席卷而来,多尔衮大惊失色,立即回营,众位大臣吓得顾不得穿上新赏的官服,赶紧随着多尔衮逃跑。因为没了头发(35),众位大臣帽子一扔,忽然觉得身轻如燕,跑得飞快。
      不多时,清兵整顿完备,便反杀回城。
      南京城内不过一些孱弱百姓,拿着铁斧菜刀,如何跟这大兵相提并论,只见清兵一路杀进城内,所到之处,尸骨累累。刀枪尖锐,一下子破开人的肚子,顿时血肉横飞。很快南京城沦陷,城内到处飘着死尸的气味。
      多尔衮余怒不止,下令全城速速剃发,一个不可遗留,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那时的秣陵城里,雪业已消停,满地的春花又荡来荡去,无所归依,这每一朵花上,都裹着一滴眼泪并一滴血。这城内是个花海,美极了,栖霞山漫山遍野皆是粉红。
      你若走在秣陵的路上,你就能听见每隔几户,就有人抽泣几声,渐渐地就没了声响。事已至此,谁能再去举兵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你只需听见这家那家低沉如大地深处的悲鸣的啜泣,你只需看见,这一家一户纷纷如旅鼠一般自我了断,血流满地。
      剃头人哼着小曲,手中的剃刀转得飞快,一缕缕地青丝就掉在地上。这里有了新的早晨,空气中的血味竟闻不出来了,只有花的香味。乌黑如丝绸一般的头发被归拢到路的一边,你若要看时,就会发现,这头发太多太长,就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你都不忍心去踩踏一下,仿佛一脚下去,就是另一个世界。唯有剃头人的小曲哼得响亮,把人从梦境中拉回此地。

      王肃益公新近升了官职,得意洋洋地坐在轿子里看新的秣陵。他穿着沉黑色的补服,还有些不习惯。毕竟这满人纽扣太多,穿起来不干净利索,伪朝的衣服,都一把火烧了,只是他又怀念起以前那件朝服了,那朝服色泽如此鲜亮,摸起来这样光滑。宽松的腰带穿在身上,尽显威风,跪在大殿面前尽忠谏言,显得多么不卑不亢。在朝中每有燕乐仪典,满座衣冠胜若雪,是多么优雅呀!旧时典礼场合不同,还要穿分别穿礼服、祭服、公朝服,在家闲居,穿忠静冠服,每个纹饰都有讲究,每个颜色都有典章可寻。如今这件死气沉沉的衣服,虽加了诸多纹饰,却不见那种如雪如风、如松如柏的大气了。
      “罢了罢了。”王公说罢了罢了,毕竟这都是过去的旧事了,如今主上圣明,赏识他这样的人才,哪像是朱由崧那个蠢蛋。听闻他也死了,死了也确是好事。
      随从皂隶便走便喊:“吁!闲人等齐退避,大清太子太保王老爷行次!吁!闲人等齐退避!”
      太子太保这名号好听,王公就昏沉沉坐在轿子里有些犯困了,他想到死去的赵宪温的宅邸,如今早已没了人,那赵宪温的几个兄弟,听说如今都已归降,只是南京这地方毕竟容不下他们,所以那宅子也闲着,他正预备给摄政王写表,想看看能不能把那宅子要过来。
      其余那群仕宦子弟,大多归降了,倒是据说那太仆寺冏卿家的杨先觉是死在乱军之中,世事无常,如今几个小友,只有他享着高官厚禄。王公思及此,不禁嗟叹良久。忽而想起赵宪温赵公的三个弟弟都因为战乱,跑得没影了,尸首烂在家中无人管,丧事怕也是没办。他思想既然如今有了闲情余力,不如帮他补办一场,当日复礼也没有做完,就应当从头计议了。但又私心一想,如今多尔衮下了严令,不准用汉礼办丧事,这汉族之礼,皆看作下流蛮夷习气了,若是用汉礼办事,恐怕要得罪他,不得不想个法子去办了。
      王公昏昏沉沉坐在轿中,心中想法不知为何陡然加增,乃至有些心绪不宁。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呵,轿子也突然停下了。他细细竖起耳朵来一听,竟然是一声:“大明南京兵部尚书赵时弼在此!尔等鼠辈,速速归降!”王老爷似遭晴天霹雳,五脏六腑震颤不已,赶紧下轿察看。
      只见有人身穿赤红色三寸独科花锦鸡补朝服立在墙头,手举一方宝剑,大喊:“大明南京兵部尚书赵时弼”的名号,众人见他也不说话,只目不转睛看他,就连街边给人剃头的都没有闲话。
      王肃益定睛一看,这人不正是消失许久的宁荪吗?他怎么回来了?他身上这件朝服是怎么回事?王肃益虽然投降了清人,不过好歹心中念及旧时情谊,如今他们穿着这身行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进城,但若是被人知道了,肯定是死罪。王肃益便速速过去,见他身后还站着他姐姐,似有怒气地看着他。
      王公心中窘迫,但实在担忧这两个人,就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快别胡闹了,赶紧到我轿子里去,我只保你们出城,你们这样大喊大叫小心项上人头!”
      宁荪当即喝止说:“你这贰臣也敢对我说话?”
      王肃益一听贰臣,顿时就没了底气,脸色阴沉下来。
      宁荪看见满地的黑发,顿时眼泪像是雨点一样落下来,众人看他落泪,也都忍不住捂住嘴巴哭泣,他蹲下身子,一面用手抚摸剃落的无数头发,一面开始嚎哭。边哭边喊:“我是大明南京兵部尚书赵时弼,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啊!我来看你们了。”这满街看着宁荪的人,也都忍耐不住,跌坐在地上大哭。
      忽然间,寒风大作,霜雪席卷而来,包天并地的雪降到秣陵城中。与白色的雪花相衬,这青丝更加乌黑透亮。王肃益呆呆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就见雪花飘入他的口中。他猛然间思及父辈祖辈往昔对他的谆谆教训,他想起父亲曾指着一件华美的赤袍说,这是皇帝赐给他家先祖的蟒袍,教他读圣贤书的,勿忘报国。他想起童年时候骑竹马的乐事,想起曾与伙伴仿孔子故事,在家中演习礼仪,各自给自己加授种种官位,他曾夸下海口说要做内阁学士。他又想起第一次听泰州派讲心学的怒不可遏,第一次看堪舆相书被父亲狠打一顿的情景,第一次偷看春宫图的胆战心惊,第一次中举、第一次中进士的欣喜若狂。他想起曾经怒斥朝政昏暗时的意气风发,又想起曾为博直臣名声在大殿之前跪劝皇帝的种种故事,这记忆有苦有甜,或明或暗,然而却让他无法忘怀。他一眼看见宁荪这件赤红的官袍,这红色瞬间吞没了他,吞没了他所有的记忆。以至于他颤抖着身子缓缓蹲下,摸着这雪、这发。他发疯似的脱掉新换上的朝服,脱掉尖顶官帽,霜风浸染了他整个身躯,他却毫不在意,他的眼里只有那亮如日光的赤红色,和黑如夜幕的头发。王肃益再也忍不住,倒在头发上嚎啕大哭。
      忽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夺过宁荪手中的剑,“噌”得一声拔出剑刃来,一剑捅破自己的喉咙,倒在了雪里。
      宁荪哭着转过身去,又离开了秣陵,他来秣陵时,无人拦阻;到他离开时,亦无人拦阻。不久之后,多尔衮听闻江宁(36)官员奏报,栖霞山底发现两只死掉的白狐狸,其中一只还被一件前朝的官袍裹着,这表示大清顺应天命,要克敌制胜,实为祥瑞之象。多尔衮大喜,命人取其毛皮做成一件白狐裘衣。
      国清顺治七年冬,多尔衮北游狩猎,因天气极寒,着狐裘衣抵挡寒气,未至猎场旋即病死。或说他死时,浑身溃烂,夜间有狐鸣三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真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秣陵雪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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