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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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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应在惊雷的余韵中,默默地咀嚼了好几番那话意,却仍是觉得,震惊不能稍平。
沐绍青执着茶盅,站起身来,元昭应突然扬起头,目光如电,灼灼觑视着他。
他一手指向自己,问:“那么我,还是我么?”
沐绍青诧异地盯着他,而后,点了点头。
年少的皇帝却咄咄逼人地追问:“那末,还能是多久呢?”
沐绍青皱眉,正要开口,却闻人来报清晨皇城建武门外突然失火!元昭应心中咯噔一下,觉得并非吉兆,刚刚将要细加过问,沐绍青却将茶盅一搁,拂了袖,沉声道:“皇上且先歇息,此事由臣去处理便好。”然后匆匆离去。
他走后,殿内静下来,元昭应一声不吭地挥退了左右。他觉得自己的头,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疼痛。
情事的余韵还留在他的身体上——却是一种交织着紧张,厌弃与犹豫的心情,并寻不见半分畅快。
他悲惨地蜷缩在床上,心中翻腾着种种的想法,身体却像是要被那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撕裂了。
午后,传来了沐青君处理完火事回返的消息。元昭应去看他时,他正捧着茶杯,似在闭目养神一般靠在椅上,元昭应问:“那火究竟是为何而起?”
沐绍青张开双目,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一个妖怪,已经无事了,皇上勿需担忧。”
元昭应皱起鼻子,吸了两口气,突然躬身捞起他的袖子,往上一捋,臂上果真是有一道血迹未干的长长伤口。
沐绍青淡然地将袖子拂下去,道:“果然只有鼻子还似狗一般的灵。”
元昭应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蓦然地在他身边半蹲下来,扶着椅子:“沐青君,都是朕不好,若不是昨日那番荒唐害得你……青龙君又怎会为个妖怪所伤?”
沐绍青皱了眉,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元昭应又兀自地说:“是了。怪我不好也还罢了,可我是真没想到,那个烈帝竟然是如此地混账,做就做了,竟然如此粗暴,真不是个东西!我早该知道事有蹊跷……我可从不做这样暴虐的事!”
说罢他抬起脸,带着痛恨地表情,双目灼灼地望向沐绍青。
沐绍青脸黑了一黑,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别回去。
元昭应见自己声东击西的手法未收到效果,想了想,站起身来,低头小声对旁边宫女吩咐:“去召唤太医前来,记得说是治疗外伤。”
沐绍青在他身后出声道:“不用了。寻常的药也没用。”
元昭应又讨了个没趣。
沐绍青见他木木的,也起了不忍心,于是解释道:“其实不是普通妖怪,而是一尾不懂事的白龙,我本就打不过他,受伤也是意料中事,也不重,你不用费心了,太后的寿仪不是筹备得紧么?你去罢。”
元昭应还想问,那尾白龙到底为图何事,但他看到沐绍青懒怠的模样,显是不愿再搭理他,他就算皮再厚,几次三番也有些禁不住,于是只有小声说:“那我便不打扰先生了。”徘徊了一下,瞧见沐绍青也不出言挽留,只得讪讪离去。
元昭应默默地想,那一夜前后,他亲切的态度大大有别……就像是把他分开成了两个人一样。原来他的耐性,温和与忍让,全是对那个与自己相似的烈帝,而不愿意理睬的是自己。如此想来,自小以来他对自己时而温柔,时而疏离的态度,似乎也能解释得通。
所以,别提去向他抱怨头痛的痛苦,向他诉说被人占据神智的冤屈,光是他出现在他面前这件事,就已经令他很厌烦。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元昭应一拳砸在树上,一些将谢的花瓣簌簌地掉下来。
随从被他留在身后。这里是御花园的东南角,种着一些石榴,元昭应扶着树干抬头向上望,看见那冠盖似火似霞,心中很是惆怅。
突然,在那骄阳下的花香以外,他又隐隐地闻到了一些由远及近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一点而近,以致他脑海中警戒的弦铮然鸣响,四肢也不由得立即紧绷,但袭击比他的反应更迅疾——如电如雾,扯开重重压力,蓦地笼罩下来。
钢弦轻哐一声,他的下巴不由自主地向上抬去,颈下被冷冽锋利的东西抵住,他不能动一指,甚至喘不了一口气,他的身子被禁锢着——他被挟持了。
他能够感觉得到抵住自己脖颈的刀刃是多么纤薄锋利,因此除了努力地把头向后仰,他再不敢移动分毫。
脑后响起一个如同击弹刃弦一般清锵的嗓音:“废物皇帝,跟我去找沐青君!”
元昭应身不由己地随着他后退,刀刃往下落了一点,卡在他的胸前,因此他的喉结终于能够活动:“大侠饶命!大侠就算不用动粗,本王也会乖乖……”可就在说话的同时,他左手缓缓上移,一把握住那人冰凉的手腕,右肘同时向后猛击,“来人,刺客!”
这是实实在在的以身蹈险,若是沐绍青知道一定会将他大骂一顿,不过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反正失去生命,现在也不见得是最悲惨的事。
只是没想到这一击居然对那神出鬼没的刺客有了作用。
他听到背后的人瓮声地哼了一声,卡在他身前的凶器叮当落地。他迅速地回身抽出随身匕首,却看见刺客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半蹲在自己面前,白色的衣襟前满是狼狈的血迹。
惊慌的侍卫正向这边赶来,元昭应握着匕首,皱眉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个过分没用的刺客。
刺客脸上怒意似火,却要命地仍显得很清秀,他肤色白皙,微微有些晕红的血色,双眸如墨如点漆,亮得人心顿生寒意。
元昭应捏着刀子,有些发呆,喃喃地道:“嗳,你可真像我小师叔。”
只是这个刺客明明也该是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黑发却直顺地垂在耳侧,随着气愤的颤抖一起一伏地动,也许是因这垂髫一般的发式,他看起来甚至还比实际年纪还小几岁,完全没长大似的。
侍卫们齐刷刷地跑来围住他们二人,元昭应一扬手,示意他们不许动。然后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刀,右手握着匕首,指着刺客的心窝,左手却挑起他的下巴。
这名刺客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凶恶地像要把他剜净剔骨。元昭应抖了一抖,却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然没有回答。
元昭应叹口气,说:“来人啊,给我把这刺客押下去,好生款待。”
他话音才落,就见那刺客脚底一顿,像是将要动手,他心中一惊,虽有片刻犹豫,但那柄沐绍青所赠的削铁断金的匕首还是顺手送进了刺客的胸膛里。
一蓬鲜血射出,刺客晃了晃,众人大呼着挤上来,刺客往前一倒,众人惊骇地停住,元昭应伸手怀抱住他,众人面面相觑。
元昭应镇定地扫视了一圈左右,道:“无妨。”
然后他抱着刺客的腰,低头瞧了瞧他昏过去,紧闭着双眼的脸,然后瞪了半天——也像是想了半天一样。此后,身后的众人突然惊异地发出或长或短的“啊”的声音,因为他们的皇帝突然拦腰抱起了刺客,而元昭应浑若未觉地,抱着刺客大步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血仍然丝丝地洇出来,元昭应把人放在自己床上,握着匕首的柄端,封了穴,小心翼翼地往外拔。紧跟着的侍卫诚惶诚恐地问:“这……陛下……要叫太医来看么……”
元昭应头也不回地摇头:“不,他的伤,寻常大夫也无用。”
刀刃往外抽的时候,床上的刺客终究还是哼了一声,胸前又沁出些许血迹。元昭应用力去按压他的伤口,没想到他的反应反而更大——他这才赫然发现伤患的身上早已有许多旧伤。
伤患皱着眉头睁开眼来,嘴角抽动着哼出一些声音,像是在骂人,元昭应却丝毫不为所动地望着他,含情脉脉。
他伸手抚上他的脸,声音温柔万分:“小银。”
床上的人身子猛地往后一弹,瞳孔放大,颤然出声:“你,你……”
元昭应晓得自己是对了。他笑眯眯地倾身向前,把那个两刻钟前才刚刚见到的人按在怀里,紧紧地抱住他:“银,我总算等到你了……”
他身下的人无力地扑腾,气急败坏地喊叫:“滚!你是谁啊!废物,我不认识你,滚一边去!”
元昭应心里却很欢喜,很欢喜。
他总算晓得叫出真名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他刚刚才虏获了一条小白龙,他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手。
白龙还在喊叫:“滚开,不要碰我,我不承认!”
元昭应说:“喂,不要那么凶,我会对你很好的。”
白龙骂道:“去死吧,窝囊废!”
元昭应按着他的手,说:“不许辱骂朕!”
白龙:“呜……#$$#^&**$%&^%”
元昭应瞪着他,有一点诧异:“咦,真的骂不出了,这么灵……”
殿门哐地一下被推开,有人急急地走进来,声音直直传过来:“长白君!你胆敢轻举妄动——”
元昭应和被扣在他怀里的白龙一齐回头看过去,那人墨青的衣袍微微地动,背阳的暗色里依稀可以看见他震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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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应发觉白龙一见到沐绍青,火就蹭蹭地冒,简直要烧到头发稍上来,他很疑惑,这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就已被扼住脖颈抵在床柱上,白龙穷凶极恶地掐着人质冲青龙大喊大叫:“混账,快给我把璃念放出来,不然我就杀了这只废……这只……呃,废,不,人……”
他骂出最后几句时表情实在古怪,让元昭应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来:“咬了舌头吗?废,究竟废什么?骂不出了吧?”
白龙扭回头,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元昭应脸色突然一变——然后一股劲风夹着清亮的掌音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他木在当处,忘了反应。
然而他僵住的一口气还未呼出来,殿内立住的另一人,已如风一般瞬间卷到了他们二人身边,他一伸手提起白龙,然后一脚——一脚踹了出去。
元昭应的下巴哐当一声掉落下来,相比这种震惊,脸上的疼痛变得根本可以忽略了。白龙被扔出去数丈远,地上拖出一道血迹,青龙低沉的语声中近乎带着咆哮:“璃瑛,任性也有个限度,你以为这是哪里?听着,不管要做什么,别碰这个人一根指头,不然我不会继续忍耐!”
元昭应摸着自己有些肿的脸,仰头道:“沐先生,真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发飚……”
沐绍青冷哼了一声。
元昭向那边滚在地上的白龙望过去,他像是已经又昏迷了,都不知道有否听到那话。他原本就伤得重,被一踹之下,更显得凄惨。元昭应站起来呵呵笑了一声,打圆场道:“没事,反正他也伤不了我的,他现在必须听我的命令行事——他是我的龙了。”
然后他走过去蹲下来,一边用丝绢去拭白龙嘴角的血迹,一边自言自语:“璃瑛?这名字其实也挺好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后头一个声音问:“你叫出了他的真名?”
他点点头,回过身来冲他笑一笑:“其实也不难,只要第一眼看到便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也还不错,并非样样都输给那位烈帝,他原来也能驱驭龙作为使令。
心里觉得既有一点难受,又很欣喜。他望着沐绍青,想听听他会说什么,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才微微地动了一动,也没说话,而是转身就走了。
待到半夜时璃瑛才又睁眼,那时元昭应赶紧对他念叨三三四四诸如不得暗杀他,不得打他之类规定,他只哼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地回答道:“别以为我会像青龙那只白痴一样心甘情愿地顺从一个凡人,没门,杀了我也没门!”
元昭应抱着满心的热忱碰了一鼻子灰,十分失望,但仍想尽方法讨好他,照料他的伤势,可惜这位小爷爷全身都是倒毛,都不知顺哪一根才好。
他想,自己从未有过驯服一条龙的经验,所以这件事,可能还是得去求沐绍青帮忙,这么想了以后,他便合衣睡下。
几枚疏星杳杳挂在河汉,西风飘来几丝细雨,吹在匆匆前行的人身上。那人穿着皇袍,停步探手试了试雨滴,唇角浮出一丝笑,然后顺着空无一人的小径向青龙的寝殿行去。
他推开门,想见的人果真还没有歇下,而是坐在殿中。他三两步走上前,那人也回望向他,顿了片刻,他扑上去,用力抱住他的背,在他耳边念叨:“那不是我干的!同我没丝毫关系,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那样……”
好半天他才松开手,又望着他有些懊恼地道:“你们龙族不是很难搞么?为怎么又随随便便就……连一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沐绍青垂下眼,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这就是缘分。”
皇帝皱着眉,很头痛地说:“那现在要怎么办?你知道,那尾小白龙暴躁得要命,他根本摆不平,正想着明天来问你如何驯服他。”
沐绍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开去,淡淡地道:“我能告诉他什么?”
皇帝“哈”了一声,在他面前蹲下来,拉着他的袖子,嬉皮笑脸地道:“既然都这样了,不如干脆做掉他换我来吧。反正我的就是他的,他的不就是我的,我会把那条白龙一脚踢回老家去,只要你。”
沐绍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由着他拉拽着自己,然后转过脸去。“你这样做,终非自然,我到现在也未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或迟或早,你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回去?”青年仰起头。“这身体便是我,我回哪里去?”
凡人转世时,少不得要喝碗孟婆汤忘记前景,免把上世的负累带到下世去,他也是如是。但牵着和青龙的契约,那记忆却抹不掉,只是浅浅地掩埋了。有春暖花开时,顶破千钧土壤,浑然拔枝展节,茁茂更盛今日。
“要是不想自己走,我会封印你。”
“你可真狠得下心。”
“你自己说的,你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你的。”
“你——”被自己刚抛出去的话一堵,青年狠狠地朝自己的龙龇起白牙:“绝对是不一样的,你知道!”
第二日元昭应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躺昨晚睡下时的床上。他惊异地扭过头,身边的人正好以一种在浓醉中刚苏醒的姿态睁开眼来,懒怠地看着他。
他心肝一颤,失声叫出来:“沐……”顿时觉得又是头痛欲裂。
他往下望了望自己紧紧交缠在对方身上的四肢,瞬间面红耳赤,道:“他又用了我的身体?” 他赶紧松开,拽起床下的衣服,胡乱趿了鞋子,跑了。
沐绍青侧头望了他一眼,也未说话,翻了个身,继续合眼睡觉。
过了片刻,吱呀一声门又响了,元昭应再进来,扭扭捏捏地在床边坐下,道:“你可还好?我叫了人来伺候沐浴。”
沐绍青睁开眼,开口道:“让他们滚!”
元昭应一惊,心想,他当然不愿意叫人知道晚上做了什么,于是应着:“好,好,我这就去吩咐了来。”
没想到沐绍青说:“你也滚。”
元昭应呆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慢慢站起来,道:“我晓得你恨不得我去死……”话说到这里却有些哽住,他转身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