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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韶光如流水把春秋换。大婚之后,元昭应实是持重了好一段日子。

      只是一二年后,便有了今上沾染南风,与年轻臣子如湛如水或棠之华等人同起同入,感情不若君臣的传闻。朝中满是风言风语,太后忧心忡忡,她免不了一遍遍地念:“皇上啊,六宫嫔妃都等着你去临幸,你又是何苦非要跟一些男人纠纠缠缠。你看看后宫这些姑娘哪个不好?这都是青龙君为你精挑细选的大家闺秀,你怎恁地不争气,净跟那些半男半女不阴不阳的厮混,婚了一二同年后宫里也没个喜信传来!”

      元昭应扬起一个笑,不以为意地道:“朕这些少年时的侍读不也是沐青君替朕选的么?朕正受用着呢!”

      太后却还不知这只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步,此后皇上荒芜政事旷废朝议成了常景,整日走马斗鸡,驾幸臣子私第,同饮游舟或是行猎西山,过得潇洒放荡无比,最终博得满朝非议。

      又有一日春上,元昭应召了几名幸臣与素来奉承他的堂兄弟去皇狩区围猎,众人驾马跟在他后头。日光刺目微风轻暖,年轻的皇帝得意恣意,只觉畅快就是此时。

      突然,身后有近侍叫了声:“有蛇!”

      元昭应循声望去,见那杂绿的草丛中,竟然闪闪发亮地卧着一条比绿草更扎眼的碧蛇。众人纷纷议论,有说这是吉兆,又有人说史上有名皇帝于微时斩大蛇于路后果真登上帝位等等,元昭应听罢一笑,道:“朕本来就是皇帝了!”而后他松缰前行几步,侧身俯下去查看,那蛇似在打盹,也不逃,元昭应更觉好笑,从背囊抽出一支箭矢,用箭柄那端伸下去试探了两下,那条青蛇只逆来顺受地缩了一缩,元昭应油然觉得很喜欢,于是用箭柄一把挑起蛇身,抓在手中。

      后头众人大惊失色地喊:“皇上,当心有毒!”

      元昭应把蛇握在胸口,笑盈盈地道:“朕拿回去养着不行么?”

      皇上既已豢养了许多爬虫走兽,也不多一条看来温驯无比的青蛇。元昭应回到宫中时,一日游玩后有些疲惫,被众人服侍着沐浴并换了宽松的龙袍,又去瞅瞅他的新宠,青蛇仍是安驯地一动不动,皇帝伸出手指摸了摸它的头,干燥凉滑的鳞片触到手里,心中一阵酥麻。他把玩半天,将手臂举到眼前,笑眯眯地说:“乖蛇,你叫什么?朕给你起个名字吧。”

      一直懒懒怠怠的青蛇,听了这话,扬起头来,竟仿佛好像是在与他直视。

      元昭应奇了,难道这蛇真能听懂他说的话?他更是高兴,伸手抚过去,然后皱起眉,努力凝神静思,想要为它起个好名字。

      元昭应皱着眉,鼓着腮帮,如当大敌地想着,青蛇也一动不动地,维持那个姿态,跟他对峙。不知憋了多久,元昭应突然噗嗤一笑,说:“不如就叫小青?你通身都是青的,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元昭应笑眯眯地,却看见青蛇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又定住了。然后青蛇垂下头游走,顺着他的手臂,滑到桌上,往书页那边游过去。

      他呆了一呆,没想到一条蛇会有这样的反应,竟然让他觉得像是失望似的,连他自己也被这样的情绪带得伤心了。

      次日元昭应去上朝,这也是多亏下月就到太后大寿,有事须议的缘故。果不其然地,又有臣子犯颜直谏说,如今天下太平,皇上该好好议理朝政,又说皇上沉耽南风不加收敛,外边却传得热烈,甚至传说皇上殿考取士时也是况其年貌而非才学,以至天下士心失离……

      对此元昭应坦诚回应道:“无妄之谈!这一定是几个貌丑年老不能入眼又无能的秀才因为嫉妒而做出来的诬陷。不过朕为君王,自然要有无视这种非议的肚腹。以后这种无谓诽言,一概不得上报!”

      不管谣言如何,元昭应总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暗地里还揠其长之也未可知。

      到晚上元昭应总算得闲,心情不错,看见青蛇住的琉璃缸被宫侍打理得金碧辉煌仿佛龙宫,饶有兴致地凑前去,却赫然发现,假山石里,水草枝后,哪里也觅不见青蛇的身影。他敲了敲缸沿,也没动静。他勃然大怒,一拍案几,大喊:“来人!谁把朕的蛇弄没了!?”

      殿内静翳无声,连墙外风声都能听见,他所唤之处,并无一人回应。元昭应心里咯噔一下,望到帘幌无风而动,视线再转回面前。咳,这情况,有些妖异……

      忽听得背后有个声音,淡然地道:“你在瞧什么?”唬得他一跳,腰磕上案角,回过头来。

      沐绍青笼着双袖,仿佛才从偏殿走过来一般,目光一如昨日闲然温静。元昭应脚底心一寒,窜上凉意。糟糕……

      这个,虽然,他折腾那样大一番动静,意图就是想要气他出来,但是,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他一手握着撞痛的腰,苦着脸躬一躬,嘟哝道:“沐先生,对不起……”他知晓沐绍青喜怒轻易不行于色,就算面上还好,心里指不定已瞧他不起到什么地步了。他须得好好挽回一马才行。

      沐绍青开口,音色倒还平静:“你可知我这回来是为了什么?你荒芜朝政,矜傲专行,任性妄为,知道自己的罪过么?”

      元昭应脑里转了转,低头沉默不语,一幅深深痛悔的模样。

      青龙道:“皇上,请抬起头来,回答臣下的问题。”

      元昭应依言举目望向他。他发现,目光所及的距离,有些不一样了,只是他的样貌却还一如海上初见那日,就连那俨然而淡漠的神情也丝毫未变。

      元昭应突然有些遗憾地想,三年,不,就算算上初见时,六年或十年也好,对凡人而言何其漫长的岁月,对龙族而言,却应该不过仿佛一瞬罢。

      他平视着他,心想,也难怪他一年,二年,三年都不来。

      这样想来,除了遗憾以外,似乎还有些不忿——仅此而已。他绝不会再像当初那个小孩般,轻易地悲伤了。

      他答道:“我知错,请青龙君责罚。”

      沐绍青默然地目视他良久,方才开口,说的却是:“今日晚了,你且先去休息,明日再来找我。”

      元昭应悬在半空的心蓦地弹紧,一时失措,惶急地冲口道:“不,别走!”话一出口,他就晓得失态了,赶紧端颜补道:“沐青君,嗯,您……您深夜莅临,难道没有要事吩咐么?”

      青龙皱眉道:“难道你丝毫看不出来么?我便是那条青蛇。”

      元昭应瞪大双眼,一时失神了。“蛇?青龙君当初与烈帝初遇的时候……莫非就是与我捡到时一样的,那副模样?”

      沐绍青微微地一点头。

      元昭应脑中一轰,刹那间就好像看到一条肥鱼滑不溜丢地,从他手中摇头摆尾匆匆溜走了。

      他喃喃道:“当初烈帝就是因为……因为捉住了受伤化为蛇形的沐青君,又叫出了青君的真名,所以才逼得青龙君同他签订契约,从此他就有了使驭神龙的能力?”

      沐绍青再微微地一点头。

      元昭应追悔莫及,捶胸顿足。他想要开口:“那末沐青君,您的真名并不是小……”

      沐绍青立即横眉,截住他的话头:“非也!行了,别说了。”

      元昭应茫然地看了看他,低头道:“是。”

      沐绍青方才敛神,又回复镇静,道:“既然你想谈,就去那边一坐吧。”

      元昭应急忙答应,然后想要喝茶,却因宫人皆遣散了,又不好叫得来,只能自己去寻茶盅。他手忙脚乱,先为沐绍青斟满。沐绍青瞧着他,忽而微笑。他轻声开口说:“你长大了。”

      元昭应一呆,热茶险些洒到手。他垂首,目光瞥向别处。有些艰涩地,他开口道:“是的……沐先生。”

      就好像是用捡来的砖瓦垒起的墙,轰然一声就被击溃了。就因为这一句温柔的告诉,什么怨懑,不忿,竟好像从没有过一般,因为青龙的心情,似乎显得很惬意。

      当然,元昭应已然长大了,他已完完全全是个青年,讲话也不再带有青涩的嗓音,甚至对于无法再从上而下地看他,沐绍青还有些不习惯。至于样貌,自然连眼角眉梢都如同当年一般,举手抬足间也透着熟悉。只要看着这幅模样,青龙便觉得自己倘使有再大的生气,也能淡淡地转成温柔欣喜。

      元昭应望向他,小声地问:“沐先生,您这些年还好么?”

      沐绍青瞥他一眼,道:“我很好,不好的是你。为何胡天海地地放浪,却又为何大婚数年后宫却没有一点动静?小事倒是精明——是记得我说会罢黜你另立皇嗣吧?难道你以为不留下子嗣,我就只得纵容你么?叫皇室传下血脉的方法,还有一千种,你千万别当作高枕无忧……”

      元昭应长久以来的小小诡伎被人一口戳破,已经冒了一层冷汗,听到高枕无忧四字,更是心中发苦。他想,我何尝高枕无忧过?说是七上八下,如坐针毡还差不多!

      于是自己费尽心思的筹谋,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儿的把戏。毕竟他是龙族,智慧超人,事无巨细,连每一场谈话都记得清楚——却不记得答应自己的某一个约定。那么他长久来的担心,不忿,期待,矛盾,自以为聪明……又有什么意义?

      许是他突然的消沉太过明显,沐绍青和缓了一些,半是安慰地说道:“我这次来只是看看,并非就要动真格了,勿需紧张成这样。”

      这话依然抬不起元昭应的情绪,他郁闷不乐地点了头,瞧见沐绍青居然笑了笑,然后听他说道:“你定会成为一个好国君,现在也不必太过灰心。”而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在他面前展开,递过去。“你瞧,这就是你说起的那个先祖烈帝的画像,同你简直一模一样。他既然还不差,你也应该不至于能坏到哪里去。”

      后来沐绍青便把画像送给了他。

      元昭应躺在床上,将那画像抖开,复又卷上,抖开,复又卷上,如此几次,终于气哼哼地一甩,拉上被子睡觉。

      毕竟是他送的物什,他还没那个胆量撕掉。

      可是凭什么那个烈帝就那样好运,有了江山又赢得神龙作为使令;而他就是没那个命,更兼居人篱下般,战战兢兢?

      沐绍青说话算话,这次现身后并不过问政事,只是在旁看着,只是哪怕他仅仅看着,元昭应也确实不敢有丝毫照次了。

      那一日,棠之华抱着诏书黄纸走上殿来时,元昭应正在沉思出神。

      棠之华挑起眉看了他一眼,于是问:“皇上又有心事?”

      元昭应应了一声,而后问。“小棠,我有事要问你。听说你爹为人十分严厉,那末你说,是小时候他对你较为严厉,还是长大后较为严厉?因为朕没有爹,所以无从知道。”

      棠之华将书卷搁在桌上,想了一想,道:“臣其实是祖父抚养大的,人上了年纪么就比较宽松溺爱,因此不管是小时还是现在祖父大人对臣都不怎么严厉。”

      元昭应扶额喃喃道:“上了年纪吗……”这可不像啊。

      棠之华看元昭应苦苦思索,道:“皇上,依臣愚见,皇上是在烦忧与沐青君有关之事罢。”

      元昭应抬起头来道:“原来连你也看出了。你这几日也该看到了,朕不明白,为何明明朕没做什么好事,沐青君这番来的态度却变得比以前和善,简直和善到让朕心里发毛。”

      送画给他——这个暂且休题;他特意早起去练功房,遇见沐绍青,被夸赞一句:“真早。”下了阁议十七王爷来悄悄奏报京城某教坊新进有美貌歌妓正好微服私游结果被他斥退,沐绍青也在旁点头说:“很好。”至于笑容,似乎也比往日多上三分。

      棠之华沉吟了片刻,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棠之华像是有些踌躇,不自觉地将手翻上桌上书页——元昭应知道,他心里想事时,便会无意做出这些动作。棠之华说道:“众人都知晓,青龙君与烈帝当年感情甚笃……大家又都传说,陛下在本朝之前数十位君主中,是最同烈帝相似的。因此陛下难道不觉得……沐青君对陛下好,是理所应当的么。”

      元昭应默默在心里骂:理所应当他娘!

      与棠之华谈完话后不多时,宫人来报,说沐青君稍后要来与皇上用晚膳。

      棠之华露出了然的神色,躬身道:“那臣退下了。”

      元昭应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挥挥手,走了出去。

      吃饭时,沐绍青便问他:“你还未说过,不让后妃生子,是用的什么法子?”

      元昭应一直专心盯着盘中的菜,心绪复杂,心想反正也瞒不久,就道:“我是在密殿中找到绝育药的方子,密令太医配了吃,还挺有效。”

      沐绍青陡然敛起眉,声色严厉地问:“你自己吃?”

      元昭应点点头:“我不想给人留下话柄,连母后也不能让她知道,所以自己偷偷地吃。”

      他说完这话,就看见沐绍青黑了脸:“你——难道你从大婚之后就开始吃药?”

      元昭应又点点头。“这也是无法之事,我不要儿子,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不想要儿子。不过沐先生请别担心,等日后我老些了就不吃那药,绝不会让烈帝的子孙在我这代断了后嗣。”

      沐绍青简直难以言喻心中愤怒。荒诞!但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在那样的少年之时就开始策划退路……若有这种头脑,为何不用在正途?十五岁还未长成时就开始服用绝嗣之药,连服三年,就算停用,谁知此后会否留下遗症?他的招数还真是千奇百怪,防不胜防,难以叫人省心!沐绍青勉强按捺心中激动,平心静气地说:“……那药,现在就不许吃了。”

      元昭应摇摇头:“不,我还是不想要儿子,不过既然被看破了,以后顶多是光明正大的不要。”

      沐绍青捏著筷子的手指关节也一紧,眸色也沈下去,顿了顿,总算和颜悦色地笑著问他说:“这又是为何?”

      元昭应道:“我本来就普普通通,根本比不上你口里总提的那个英明神武的先帝先帝先先帝,就算长得像也于事无补。但若是万一我的妃嫔生了个很了不起的儿子,你立马可以去辅佐他,很快就会把我踢到一边,我才不会这样傻——别的事情虽然办不到,但这桩事我至少还能做主,我不要儿子。”

      本来今晚的晚膳中,主人兴致就不怎么高,这番话说出来后,空气更是冷得不能动。也不知道冷了多久,沐绍青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别的暂且不提,只有一桩——我从来未曾说过那种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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