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挚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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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渥佛根.米达麦亚是一名纯粹的军人，说他应当如此，不如说他要求自己如此。
他的职业是统率大军，他的能力也正在此处。这名男子持身严正，谨守军人的本分，并以“权谋和计略虽有存在的必要，却并非自己所专长的领域”的观点立足。
就是这样的人物，最终被玛林道夫伯爵举荐为自己的继任者，也就是莱因哈特皇帝之后，新内阁的首席阁僚。或许是因为伯爵认为这名男子身上存在着与军人气质不同的绝佳气量吧。
所谓罗严克拉姆王朝，是将军人的统治地位加以制度化确认的体制。立国的初期，文官相比在莱因哈特麾下身经百战、建功无数的战将们，仍然处于不容置疑的劣势地位。
然而，新世界的建设者们从未对军部主导的政治体制表示称心如意，特别是以工部尚书、内务尚书和司法尚书为代表的内阁成员。这些身怀壮丽理想的文人们希望能够有一位一旦脱下军服，也能够脱下精神上的那一件“军服”的人物，成为皇帝亲政前宝座空悬期内的内阁主持。
与莱因哈特皇帝亲政时不同，新帝国如今需要一位兼备操守、才能与人望的首席阁僚。
因此，历史选择了米达麦亚。
这名男子未曾辜负双方的期望，在他后半生的年岁当中，得以与他亲身会晤的人，均无法想象这就是那名以至高勇名流传军中、以“纯粹的武人”自许的“疾风之狼”。
被冠以帝国宰相之名时那名男子也只得三十三岁，出身只是一介平民，后来连这一点也成为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所在。此人有着简单清爽的笑容，为人称道的宽广人格，以及被后世传记作家们形容为“充满了和解精神”的淡灰色双眸。
和二十一岁于伊谢尔伦初识罗严塔尔相比，这些特质已经有了什么不同，没有人能够知道。
米达麦亚曾经对后来的摄政皇太后希尔格尔吐露誓言，同时也的确是他一生不改的信约——
“我没有什么才能，远比不上已成为故人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或者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只是侥幸地存活下来了，实在无法担当过分的赞美。不过请让我和你约定，我会连他们的份，也一起效忠于皇帝。我在此立下誓约，无论皇帝意欲如何，我的忠心绝对不变。”
无论皇帝意欲如何，都誓以守护的竭诚之心。
人都会被时间改变，在流淌的时光之河流中，如同石子般被不断地打磨着，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都是除了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也无法分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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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对物质生活缺乏关心的皇帝，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的生活才是真正具有王侯格调的。
这是那个时代许多评论者的观点。
对于罗严塔尔这名男子，不论是个人风度或者是审美品味，如果用“贵族气质”来形容，姑且不论是褒是贬，都会给人以精当的感觉。以元帅的身份，维持着与众不同的豪华生活，却丝毫也没有人想要因此非难他，罗严塔尔人格的魄力也由此可见。不过，原本那名男子就不是一个会被物质生活所束缚的人物。
有着稳重外形的加长地上车在傍晚缓缓驶出地下车场，黑色的喷涂在温煦的夕阳中泛起柔和的光泽。
车门无声地打开，坐在驾驶席上的瑞肯道夫无言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优雅地微微躬身，修长的躯体滑入车内。
副官这个地位，可说是与上司关系最为亲密的职务吧，不过瑞肯道夫少校如今仍然对那名暗棕色头发的元帅抱有一丝不苟的敬畏之情。
总体来说，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这名男子，年龄虽然只有三十岁多一点，却绝对不会是一个容易让人感到亲切的存在。这名元帅有着极富男性魅力的冷峻美貌，却因为时常流露出令人费解的冷笑而招致他人的反感。与他那名潇洒练达、轻快健谈的挚友不同，罗严塔尔有时会给人以“凉薄”“尖刻”“不易相处”这样的印象。有时候，亲近的下属和同僚们不禁会为他与米达麦亚之间的友谊而感到惊奇不已。
不过，从瑞肯道夫的观点来看，他大概认为长官性情中的尖锐成分，在他本身具备的才干衬托之下，只是一种理所应当吧，这或许是副官的偏爱之见。
“去高级军官宿舍区。”
罗严塔尔看了一眼腕表，如此平淡说道。男子以略显倦意的姿态，单手向后拢着散落的额发。仅仅是看着那戴着雪白手套的指尖在近乎漆黑的发丝中穿行，便给人以一种美感的享受。
这时候是宇宙历799年十月，莱因哈特皇帝秉承一贯的进取心，在即位不到一百天的时候，便将自己的皇座由奥丁转移到了人类社会的中心——费沙。
由于尚未颁布迁都令，因此虽然现实的行政中心已经随皇帝转移来此，各个部门内的工作状态却还稍嫌混乱。宇宙舰队司令部征用了宇宙港附近的饭店，而以统帅本部为主的皇帝幕僚，则和大本营一起，留在“诸神的黄昏”战役时便占据的市内一处简单的旅馆内。
车内有着一对金银妖瞳的元帅，仿佛若有所思似的双手抱着膝头，以懒散的姿态欣赏着沐浴着晚霞之光的街道。像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这样的人物，大概不久之后便会被皇帝赐予与身份相符的专门住宅，不过此时两名时常因工作而夜不能寐的元帅，仍是居住在简单的官舍当中。自后视镜中窥到上司沉思般的神色，看着那双著名的金银妖瞳折射着夕阳之光，显现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冷色神采，瑞肯道夫不由得暗暗揣度，如今上司心中究竟在考虑什么呢……工作吗？前程吗？还是……
如果允许他有更加不敬的猜想，瑞肯道夫会想这名有着“帝国名花终结者”之称的元帅，所惦记的是不是更加浪漫的事情呢……
对于瑞肯道夫来说，从普通的陆战部队少校，被罗严塔尔看中成为伴随其身侧的副官，不能不说是蒙受殊荣，然而他为了适应这份工作，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元帅究竟欣赏自己什么地方，这个观念长久以来不断促使着青年自我鞭策。他和上司的关系，并非一般副官因为与上司相处融洽、配合无间因而被拔擢的模式，实际上青年自己始终对这份职务抱着荣耀感和困扰之心双重观念。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是一名公认的非同凡俗的男子，这不仅仅是夸奖其人的气质或是才干，其中或多或少也包含了对他价值观和私生活方式的贬谪。或者说，就是女性关系吧。
不断地采摘花朵，继而信手抛弃，上司这种他无法过问的为人方式，令青年感到惶恐。如果仅仅是好色的男子也就罢了，但是瑞肯道夫必须要接受的事实，远比对罗严塔尔缺乏切实了解的批评家们的认知要令人困惑得多。
对于身穿被金色点缀着的银黑元帅礼服，悠然地在宴席间啜饮着陈年香槟的金银妖瞳，副官不得不承认，对女性而言的确具备无与伦比的诱惑力。不过，目睹过竟然有贵夫人偷偷倒掉香水瓶里每毫升价值三位数的帝国马克的香水，来装他杯子里未喝完的红酒，或者为了得到他无意中掉落的一只手套而发生争执，这种事情，青年便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容面对了。
因为在瑞肯道夫的眼中，上司并非会对男女关系投入热情的人物。难道说，对女人而言，冷淡和似是而非竟比真诚的爱慕之心有更强大的吸引力吗？总之，他所效命的长官在社交界的名声太多地超出了上司本人的热望，这点瑞肯道夫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也的确是认识到，就像米达麦亚元帅评论过的，出于对这名妖瞳元帅的美貌、地位或者才干的向往，而主动追求罗严塔尔的女子，源源不绝。
“瑞肯道夫。”
上司醇厚微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副官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应该转弯的地方，而自己由于粗心竟未来得及改变车道，青年不由得双颊一阵发烫。
地上车在成排的、看上去毫无个性的灰色矮层建筑前缓缓停下，有一名同样刚刚抵达，正站在楼下背身欣赏着被晚霞烧红的天空的男子满面笑容地走近前来，一手拍击着地上车的前盖。瑞肯道夫辨认出那是长官的挚友，享有“帝国军最高勇将”之称的渥佛根.米达麦亚。
青年稍微松了一口气，目送着长官终于流露出轻松的神态，一手抱着大衣，一手揽着友人的肩膀，低声谈笑着双双离去。
——如果责令身为“双璧”的两位提督组成一个家庭，那么其生活水平绝对不会比杨威利和菲列特里加.格林希尔这两人的组合要来得差。
两人走进的是渥佛根.米达麦亚的临时住所，由餐厅、起居室、卧室、书房和厨房组成的套间，摆放着造型大方的家具。因为主人的缘故，眼下被零碎的生活用品点缀着，虽则有些散漫，却增添了一股勃勃的生气。
吃过从饭店买来的简单烩饭，在主人将碗筷丢进洗碗机，并且去拿酒的时间里，罗严塔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手翻着桌角一本叶克哈特元帅传记。
在他看完从心理学角度探究这名军人的仕途的一小节之后，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轻轻响起来，有着蜂蜜发色的男子在他身边站定，给了他一个嘲笑的眼神。
“你不是最不喜欢看传记读物吗？”
“偶尔为之，感觉也不错。”
罗严塔尔接过好友递来的酒杯，侧身让对方坐在自己身边，两名男子以放松的姿态跷起脚，彼此干杯。
各自喝了一口443年的红酒，米达麦亚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皱了皱眉头，放下了酒杯。
罗严塔尔以询问的眼神望向好友，米达麦亚双手交抱在胸前，下颌的线条随之微微紧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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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奥丁的时候，米达麦亚曾劝告罗严塔尔尝试着结婚，那时候听到此话的罗严塔尔不禁低声笑了起来。除了以无奈的笑容，他再也找不出可以平衡自己感情的方法了。
笑过了之後，那令无数女性迷惑的金眼妖瞳闪著难以名状的光芒。
“我没有组织家庭的意思，我也没有那种资格。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的，不是吗？”
在他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房间中的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凝固了似的。
【“昨天晚上借酒装疯，说了很多无聊的话，不要放在心里。”
“你在说什么事啊？我完全不记得了。”
“哦，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六年前的对话，发生在仍是同盟和帝国交战的血腥战场的卡普契兰卡行星。那时罗严塔尔一副虚浮的微笑，而米达麦亚的谎话则明显不够高明。
【米达麦亚，好好听着，你虽然已经结婚了，但要记住，女人这种生物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我母亲就是个好例子，说给你听好了，我的父亲是空有其名的下级贵族，母亲则是从伯爵家下嫁过来的……】
实际上，那天的这番对话，深深地被保藏在米达麦亚记忆的门扉深处，一日也未曾忘却过。
“唔，我不晓得。”
尽管有友人深刻的暗示，米达麦亚仍然放冷箭般地回应道。金眼妖瞳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不像他该有的不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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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跟你来费沙了，是吗？”
片刻之后，米达麦亚泄气似的歪了歪头，如此问道。
想到如今寄居在自己的官舍之中的女性，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当中不由得泛起一抹无法解读的神色。
“她真的有那么喜欢你吗？”
这个发问，乍听是无用之言，非但现在，罗严塔尔身边一贯从不缺乏迷恋自己的女性，但是他能够理解朋友的言外之音，这令这名男子无法闪躲了，但是他仍然不自觉地避开了挚友深邃的目光。
“……不，大概是为了亲眼看着我的毁灭，才会到这里来的。”
这样说着的时候，罗严塔尔缓缓地啜饮着杯中深红的酒浆，他的声音也仿佛沉入水底一般，随着未散尽的涟漪做着最后的颤动。
“这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吗？”
听到好友吐出自己不曾察觉的放纵发言，米达麦亚向着沙发靠背一仰身子，灰色的眸子当中浮出了犀利的神色。
“你打算怎麽做，我不知道，不过，罗严塔尔，那个女人不好。”
“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给她一些钱，然后把她赶走，只能这么办了。”
“这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嘛！”
那一瞬间，罗严塔尔有些意外地看着好友。米达麦亚皱起了眉头。
“不管用什麽方式，总之，就是要找出一条解决之道。你正一步一步走向迷路深处。在我眼里看来是这样。”
“你看来真的像是这样啊？”
“不对吗？”
“不，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得不这样想……”
交换着过分抽象的对话，蓝色、锐利的左眼和黑色、深邃的右眼在这个时候罩上了一层同样颜色的阴霾。然後，罗严塔尔的面容上流露出了故作的笑容，他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要担心，米达麦亚。说来我也还算是个军人。要毁就会毁在剑上，不会毁在女人手里的……”
这样说着，对望的眼眸中流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酸涩神情，罗严塔尔确信宇宙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米达麦亚的嘴唇当中吐露如此不够光明正大的策划。矮小而轻快的青年元帅还是摇了摇头，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背脊。
斟酒的水声，轻微地回响着。罗严塔尔吐露出许诺之后，两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她有那么喜欢你吗？
那时候，这句话仿如泉水，自那人的唇间缓缓吐出，在金银妖瞳的心中不住回荡着，那时候罗严塔尔不禁在心中升起一股极为凉薄的自我讽刺。
罗严塔尔接过米达麦亚斟好的酒杯，仰起头缓缓饮尽，米达麦亚仿佛是嫌他喝得太快似的阻止了他。
“喂。”
“米达麦亚，你放心好了。”
这么重复着，仿佛自语一样，金银妖瞳的元帅不由得抬头细细注视着好友染上浓郁的隐忧的面孔。似乎在回味着自己借酒装醉，向对方吐露轻蔑女性原因之愚蠢的那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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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饮至醺然之后，两人并未如往昔一般毫无戒心地共宿一处、分享彼此的全部生活。夜晚的星空飘起了零星的雨丝，片刻之后化为了坠落的细密雨线，望着深黑的天幕，在雨中张开手掌的男子，似感到分别前的寥落一般露出了萧索的笑容。
米达麦亚无言地将雨伞交在友人手中，撑开的纯黑色伞面被雨水濡湿着，衬托着伞下人同色的立领长大衣，显出一种厚重的味道。
那时候高级军官宿舍之外的街道行人已然稀少至无，风翻卷着，偶尔撩起金银妖瞳过膝的大衣的一角。两名友人隔着雨幕絮语相别。
“那么……保重了。”
“等一下！”
湿润而凉冷的空气中，被酒精灌溉着的精神土壤内部，不被期待的记忆之芽终于结下果实。有着一对异色眼眸的元帅，零散的暗棕色发丝缠绕在寒气中愈显白皙的脸颊之侧，而他的眼眸和微微抿起的嘴唇均涌动着某种热情。
黑色的雨伞微微圈转，遮蔽住了二人的身影。
……早在一年之前，他们交谈的语气和孤立无援、满身泥泞和油污、在前线苦斗的下级军官时期还并无两样。然而那个夜晚双方不禁都感到记忆之神的鞭子在不住地抽打自己。
“一亿人，一百万艘规模！”
为“诸神的黄昏”夸下如此豪言，罗严克拉姆王朝缔造过程中最为光辉壮丽的一笔即将写下的时候，他们还像刚刚于伊谢尔伦相识、彼此携手的时候一般，纯然爽快地彼此激励着。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在笑语与斟落杯中的酒浆淅沥声之后。
“旗开得胜，罗严塔尔！”
“你也一样。”
如此欢笑着，两人将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以充满生气的目光凝视着对方。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将帅，如同往昔一般并肩在第一线筹谋的经历，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罗严塔尔以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掌细密地抚摸着友人有着坚忍线条的下颌。
这个亲吻持续了约一分钟之久，两人才仿佛由溺水中挣脱一样分离开来。
“保重，罗严塔尔。”
不禁用单手遮挡着嘴唇，帝国军的最高勇将不得不尽全力平息着喉间深重的喘息，米达麦亚如此说道。
那时候，两人就是这样的“密友”。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挚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