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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1.

      方成均猛然睁眼,提起枕边释儒剑便翻身下床。其时正是深夜,墨空泼星辰,他一脚踢开房门,一步不停地向温煞的房中走去。更深露重,但他连披一件外衣的功夫都没有,散着一头乌发,神色冷峻,双眼又亮又寒,似凝霜一般。

      他没用轻功,但运气提神,仅靠步行也很快来到温煞房门口,他没有半分迟疑,一脚踢开温煞的房门,拔剑出鞘,释儒剑银光冽冽,愣是在漆黑的夜里劈开一道如刀月般的寒光。

      他的剑尖正对床头,架在温煞的颈旁,只需要稍稍用力,便能砍下这魔头的脑袋。

      温煞睡姿乖巧,容颜端丽,眼睫都不颤一下,仿佛睡梦深沉,对此间情形半点不察。

      方成均稳稳地用剑刃抵着温煞的要害,呼吸粗重,唇形翕动,似有千言万语欲诉,又一言不发地保持着沉默。他细细端详着温煞的睡颜,他这个师弟生得着实是好,江湖上谁不说温道然是个有君子之仪的朗正少侠。方成均没见过温煞的魔头爹和仙子娘,但温罗霸一定不会有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是了,他娘可是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温煞不说像个十成十,但七八分总是有的。他有这样的容颜相貌、这样的姿仪气度,要骗谁都是轻而易举。

      方成均就是被他骗得最惨的一个,惨到被这个最疼爱的、一手养大的师弟,一剑刺死在洞房花烛之夜。

      我该杀了他,我不杀他,天下便要生灵涂炭。方成均想,这魔头只是忘恩负义便罢了,但他留着他爹的血,是天生的魔头,是无论如何都教不好的,我该杀了他,我必须在他还没成魔之前,杀了他。

      方成均自幼拜入天游老人门下,熟读儒道经典,信奉孟氏儒的人之初,性本善。但他已经用自己的枉死,和数年后天下武林的流血漂橹,明白了自己的错处。

      只有温煞,是人之初,性本恶。他生来就是魔头,他永远也教不好。就算方成均曾掏心掏肺地对他,将这个魔头之子手把手教养长大,他一朝入魔,便再也不肯回头。

      杀了他,立刻杀了他。
      还在犹豫什么?
      别怕,杀了他。
      他不是温道然,他从来都不是温道然,他是温煞,你杀的是魔头,不是你的师弟。
      杀了他,快杀了他!
      想想红灵,想想师父,想想天下苍生,杀了他!
      ……

      方成均颤抖地收剑入鞘,逃一般用轻功蹿了出去。
      我杀不了他,他是我师弟,他还没有犯下那些错处,他现在还是温道然,他是无辜的。

      方成均轻功卓绝,几个跃转便立在了最高一棵树的树顶,他仰头看着皎皎晕紫的明月,再也克制不住激荡的心情,捂着脸蹲跪下来,压抑地痛哭出来。

      比起杀了温煞,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终究还是成了与天下为敌的魔头?
      为什么要杀了红灵?
      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为什么?

      **

      温道然莫名的发现,方成均近来有些异样。他细细想来,这异样好像是从师兄去了好施山庄后归来开始的。几日前,方成均领了师父天游老人之命,前去好施山庄为庄主施郝仁的生辰奉上生辰贺礼。

      也是回来之后的隔日,方成均开始不对劲。

      这不对劲是种非常显见的,方成均可能也没想着特意遮掩,他只是很明显的,对曾经爱护有加的小师弟,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往日会和师弟一同晨昏定省,睡前必要来看看师弟是否盖牢被褥的温柔大师兄,现在连吃饭都要躲着他了。

      温道然捧着碗,对着面前空空的座椅,面容在白粥蒸腾的热气后若隐若现。哑婆在他身旁咿咿啊啊地比划着手语,又推了推温道然的臂肘,示意他快吃。

      温道然问:“婆婆,我师兄用过了吗?”

      哑婆啊啊两声,点点头,又比划着手语说:大公子天不亮就起来了,说是主人有事交代,早早便出谷了。

      温道然一手端着碗,一手夹起一筷小菜,问:“那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哑婆摇了摇头。

      “归期不定。”温道然朝哑婆点点头,“好的婆婆,我已晓得,您先去忙,一会儿我吃完自己收拾便好。”

      哑婆慈笑着捏了捏温道然的手臂,自去忙了。

      温道然用完了早膳,施施然去书房读了两卷医经,又去后山摘了些草药,做完每日的功课后,他回到房里,坐在桌前,沉思了起来。

      要说天游老人的这两个弟子,称一句兄友弟恭,师门典范,是毫不夸张的。天游老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谷中的时日屈指可数,温道然五岁拜入师门,便是由师兄一手拉扯大的,师兄弟感情不可谓不深厚。而方成均也确然不辜负自己的名字,正是一个谦谦正人君子,十二岁便负起了照顾年方五岁,少不更事的温道然的职责。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便要学着养一个更小的孩子,养孩子要操的心不可谓不多,久而久之,方成均渐渐有了几分老妈子的习性,他教温道然读书写字,穿衣吃饭,人生道理,比天游老人都更有个师父样子。

      只除了武功。

      天游老人乃不出世的绝世高手,江湖中只听他的名号便嗟叹连连,其大弟子得他武功真传,又习释儒剑法,可称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少年英才。但天游老人的二弟子,众人却只知有其人,从未见过其影,更莫论知晓温道然的姓名样貌,武功路数了。

      这盖因温道然,并不习武。

      或者说,他们的师父天游老人,不允许温道然习武,也不许他未经允许便擅自出谷。

      有时连温道然都怀疑,天游老人收自己为弟子是否只是个幌子,说是修行,实则是把他当成犯人在看守。

      若真是这样,那他的狱卒方成均也未免太过高明,深谙攻心为上之计,把温道然从个冷酷怪癖不讨人喜欢的古怪小孩,生生养成了现在这样容姿端丽,行止得宜的翩翩少年。温道然跟师兄说过自己心中的这般困惑之后,方成均歉疚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往后天游老人几次回谷,方成均都对师父苦苦相求,可否让师弟学个一招半式,却悉数被驳。从那以后,为了不让温道然因自己被师父冷落而心伤,方成均更是加倍怜惜爱护之,只要出谷,便定然会提前告知回来的时间,每次回来也会同温道然分享一路见闻,给他带来许多外面的玩物。

      实则温道然并不是个玩心重的人,他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并没有他人所想的那样深重的好奇心。小时候有如此一问,也不过是不解于同是师门弟子,为何方成均就要刻苦练功,自己却只要读书写字罢了。但这种问题是每一个身受不同待遇的孩子都会有的疑问,实则温道然于武道并无野心,也绝不可能嫉恨方成均——他怎会嫉恨自己最敬最爱之人。

      但习惯了那样事事照顾自己的师兄之后,现在这样的冷遇,着实让人不好受。

      温道然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兴趣,但倘若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让方成均牵绊无比,以至于不能回谷的变数,那么,他自然有必要去外面看看,是什么让师兄有如此大变。

      他一口饮进杯中已凉透的茶,起身抚了抚衣袖,决定去后山抓两条鱼,到时候亲自下厨,为师兄接风洗尘。

      谁知正是不凑巧,鱼才抓了两条,便不小心掉到了水里。回来的路上又崴了脚,行路便慢了,吹了一路的冷风回来,入夜便起了高烧。谷里只有不能说话又年老体迈的哑婆,唯一会医术的人又躺倒床上,医者不可自医。

      哑婆为他换了一块又一块的湿布,急的只能咿吖嗟叹。温道然一手压着额前湿布,一手抓着哑婆枯瘦的手腕,声音嘶哑地道:“您扶我下床,我写个信条给师兄,让他回来时替我抓两服药。”

      哑婆扶着他来到桌前,温道然一身白衣,及腰长发略带卷曲,沉沉地压在肩头,衬着他烧红的脸,更显得弱不胜衣。他用无力的手执起笔,纸上的字迹拖沓而绵软:师兄,道然病重,望您速归探望。

      他低咳几声,将信纸折了几折,递给哑婆:“婆婆快将这条子飞鸽传书给师兄吧,我无有与外界沟通的门路,便拜托您了。”他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直把眼睛都咳得湿润了起来,“我得快些好起来才是,快到师父回来的日子了,我要是这幅不争气的样子到他老人家面前,又惹他生厌,可就不好了。”语毕,低眸默然轻叹,很是神伤的苦闷样。

      他生的花容月貌,又在病中,做出这样的神色,真是可怜得让人心都要瞧碎了,更遑论哑婆照顾他们二人多年,早就把两人当成自己的亲孙子般,看到温道然这样忧伤自苦的样子,更是心痛怜惜。她将温道然扶上床躺下安置好后,便拿着信纸沿着回廊一路走到柴房边,从怀里掏出特制的哨子,哨声清越悠长,不一会儿,一只毛色雪白的信鸽便从远处飞来,停在哑婆臂上。哑婆将信筒绑在信鸽腿上,比了两个手势,举臂一挥,信鸽扑棱着翅膀,在夜色中隐去了雪白的影子。

      唉,造孽啊。她想,我可怜的二公子,主人若是全不在意这个弟子,又为何要将他收入门下。幸而大公子是个疼爱师弟的,可这几日也不知为何,突然又……

      佛祖保佑,大公子可一定要快些回来,否则二公子可就……太可怜了些。

      可怜的二公子躺在床上,将盖严实的被褥掀开,侧身蜷在一起,唇边噙着一抹笑,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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