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有杨》三月遥

1、楔子

　　我叫北杨。陆北杨。

　　曾几何时，我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我倒是挺羡慕同龄人的，因为他们多半都有着更阳刚，更好理解一点的名字。比如峰，比如豪，比如刚。而北杨，听起来总有一些，文绉绉，不够威猛，书生气的感觉。我不是没动过改名字的心思，还偷偷过翻新华字典，给自己取了类似于陆猛，陆壮，陆强这样简单易懂的名字。不过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

　　十年之后，当我在那里读到了《诗经·小雅·南山有台》的时候：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我才知道，父母曾对我抱有过怎样简单……又厚重的期望。

　　只如今期望早已变成奢望，而我也已经离开他们很久了。

　　我记得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得很早，地面不到一会儿就变得湿漉漉的，暖黄色的车灯一闪而过，落在眼里的都是些稀疏平常的风景。我被送到叔叔这里来已经有了半年，接堂妹则成了我每日放学后的必修课。妹妹是一名美术生，年纪比我小，却每天都要去画室画到很晚。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也看不出她画得怎么样，她也不怎么给我看自己的作品，也极少和我聊天。我和她只是保持着沉默而安全的距离，一左一右地走着，背着各自的书包，异常安静地回到我们共同的家。

　　那个原本不属于我的家，现在也属于我了。父母将我托付给叔叔，然后我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新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侄子，新儿子，还是其他的什么。曾经只能在年夜饭上见到的一家人现在天天可以碰面，但待我无一不是沉默而疏离。我睡在客厅，在沙发床上趴着或者蹲着完成一套又一套枯燥而无聊的卷纸，一盏小夜灯点亮四方空间，寂静将夜拉得既短又长。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激这寄人篱下却衣食无忧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叔叔把我接上了车。他说今天不用去接妹妹，要带我去一个新家。

　　车很快开出了市区，绕过几条我之前从没走过的山路，两扇被铁丝网围拢的，高度近乎夸张的铁门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叔叔带我下了车，此时大约八点，郊区的夜空低矮，空气似乎也冷了不少。他和保安只说了几句，两扇大门吱嘎开启，叔叔一把抓紧了我的胳膊。

　　我看向叔叔，叔叔笑着看向我。

　　“北杨17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以后要懂事儿。”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推我的后背。

　　门赫然关拢，我猝不及防，正欲回头，四名保安一样的人立刻将我擒住，甚至还在慌乱之中往我嘴里塞了一条棉布。我那时只是震惊万分，连抵抗都不能，只是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带进了一幢大约四层高的建筑里，他们训练之有素，让我以为自己无缘背了什么案底。

　　我跌跌撞撞地被带到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屋子里的墙一半漆成绿色一半保留白色，齐边放着一张皱皱巴巴的床，床单上印着已经有点掉色的红十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不自然的，温吞的味道。太标致不过的象征物，我猜这里大概是医院。

　　“来了。”坐在桌前的人双手合十放在桌前，神态有着说不出的从容甚至是欣喜。他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甚至是喜闻乐见。

　　他示意那些人放开我，并同时抬了抬下巴，门应声而关。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得不像话，四下只剩白灯管的电流声。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摸了摸下巴：“陆北杨…”他笑了，“很好听的名字。看你父母多爱你。”

　　抬眼看我的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缕阴烁烁的光，可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的这副表情大概算得上是慈爱，可浑身却散发出一股食腐动物才有的那种阴冷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问：

　　“这里是哪儿？你们找我有事儿吗？”

　　话音未落，他先哼笑了一声，把纸重新抖了抖，皱起眉来：“陆北杨。你父母似乎现在……不管你了，是吧。我看你叔叔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们没有不管我。而且这和你无关。”我的语气也有了些急躁：“你是我叔叔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管我的事儿？”

　　“不？我并不认识你叔叔，但是我是受他之托，来好好教你做人的。”那人很快地否决了我，接下来丝毫不顾我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对着提字机一般义正言辞：“你叔叔已经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父母把你托付给他，而你却一点也不信任你的叔叔和你的新家，整日闷闷不乐，只是沉迷书本和网络，根本就是忘了孝道。”他点点头，“你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小孩子，难免都会有逆反心理，不懂得尊重他人，正如你现在瞪着我——我很快就会让你明白，什么叫作对大人的最基本的尊重。”

　　他大手一挥，那帮人训练有素，立刻架住了我。

　　“让他去思悟室，记得好好照顾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