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花七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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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客途无栈莫停步。
忘川河。人面不识怎奈何？
要过忘川河，必经奈何桥。
桥头老妪，名唤孟婆，白发浊目，身驼手颤，向新来的亡魂递送茶汤。
这一碗：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一一俱全。
仰头饮尽，便忘了前世今生，浑浑噩噩间，跌跌撞撞，入了轮回井。
下一世，为人为畜，贫富贵贱，谁知？谁知？
浮水映灯。凄风入梦。
水，是幽艳艳的血水。
灯，是幽恍恍的烛灯。
风，是阴凄凄的悲风。
梦，是阴恻恻的僵梦。
地府冥间，在这样的地方看见这样的景致，任谁都一阵心悸，任谁都笑不出来。
可是，有笑声传来。
桥头，树边。清清楚楚地，有人在笑。
那人笑得双肩颤动，笑得青丝凌落。
谁说冥界没有桃花？师兄你看，这棵不正是桃树么，这场赌你输定了！
他对着身前这棵高大的枯树笑道，神定，意满。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笑声渐渐干涩，像大漠里一条旱季的河流，在太阳下慢慢枯竭，干涸，露出龟裂破碎的河床，露出一道道大地的伤。
师兄你…怎么…会看得见呢……
他背贴着树，身子一寸寸滑落，倚坐在树旁。
我要守到你开花的那天。
我要让你在满树桃花下向我认输。
人死不能复生，枯木又如何回春？
但他不甘。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竟用孟婆的汤来浇树。
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忧愁，只要把过去的所有通通忘记，一定能开出最美最艳的花来。
他坚信。就像他坚信他等的人，一定会来。
他醒着的时候便浇树。
累了的时候便倚树而眠。
他睡着了。还做了长长的梦。
第一个甲子，他梦见太一仙径的凉亭。
第二个甲子，他梦见剑舞坪的青石地。
第三个甲子，他梦见醉花荫的凤凰木。
第四个甲子，他梦见藏在思返谷的酒。
第五个甲子，他梦见禁地紧闭的大门。
第六个甲子，他梦见卷云台满地狼籍。
血光。血花。血雨。血杀。血溅三尺。血流成河。
睁眼，阖眼。满眼，都是无边无际粘稠深重的红。
惊梦。无梦。
第七个甲子，他不敢入眠。
张大了双眼，龇睛欲裂，盯着远方。
远方，没有人。
只有一个个，飘忽的身影。
来了，又走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日他抬起头，看见了满树的桃花，灿若云霞，艳如碧血。
杨柳也似的柔风轻轻吹拂，吹得他心中一阵恍惚。
落英似雨，花瓣一片片，一片片，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肩上。
就像来人那悄无声息的脚步。只是一错愕间，便已在他跟前。
师兄，对……
他用手封住他的口。我不要听你的抱歉，我已经听够了你的抱歉。
我只要你。
桃花烧。烧尽春风，燃尽云霄。
他的眼角开始泛红，身体渐渐染上桃花的颜色。
他的灵魂被剧烈地摇晃着，冲撞着，疼痛的感觉让他多年后再次意识到自己存在。
他需要这种存在感。他已经被丢下太久太久了。
于是他用双手覆上他的背脊，环上他的颈脖，让自己与对方更深地结合在一起。
透明的鲜血从黑暗中缓缓流出。无人理会。
他的唇齿，啃噬着他的灵肉他的骨。他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他的宽大的背。
他和他，如同两只贪婪嗜血的兽，狠狠交缠在一起。似爱，似狠，似怨。要把对方摧毁。
谁也不愿放过谁。
谁都不愿，再错过谁。
就这样过了许久，两人的疯狂渐渐平息。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限放大。
他在他的怀里，对他说：师兄，别再留下我一个。
他微笑点头，指间穿过他的发丝，握紧他的手。我不走，我再也不走。生生世世，我再也不放手。再也…不放……
他许诺。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悠远；面容，越来越模糊。
他惶恐，心急如焚。他不要再一次的失去与等待。
他于是伸手去抓，却不了腿一软，身子整个跌倒在地。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哪有什么师兄，哪有什么桃花落英。游魂依旧行色匆匆，而身后的桃树还是满枝寂寞。
原来，是梦。
只有梦里，才有人间的桃花。
第七个甲子，他梦见他化不开的寂寞。
第八个甲子，他已经没有梦。
一个没有了梦的灵魂，再也不需要孟婆的汤。
无穷尽的岁月黯淡了他的目光，他慢悠悠步过奈何桥，停了停，终究没有回首。
也许，你是对的。冥界有木，却是枯木，木上有枝，终是空枝。
师兄，我…还是输了…
阴风吹过，刮得他双目生痛，把他的等待他的愁送归树边，埋在暗红的泥土里。
呜咽的风声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个悲戚的声音，一首古老的歌谣：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他在的时候他不曾来。
他来的时候他已不在。
他的脚步已经迈向奈何桥，却又在半空收了回来。
他看见一棵树。桃树。
他想起一个约定。赌约。
当时他们意气风发，于思返谷酒后作赌。赌一赌阴曹地府是否也有桃花。
他说有，一定有。他笑他天真，他倔强地嘟起了嘴。
恍若隔世。
而此时此刻在眼前的，不正是桃花树吗？
他走近那树，指尖抚过粗糙断裂的纹路。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随风而动，擦拂他的面颊。
一叉低矮的树枝上，好像飘动着什么。
他伸手接过，竟是一缕发丝。墨蓝的发丝。
发尾却是惨淡而突兀的白。
这一段白，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一手紧紧握住发丝，另一手扶在树上。五指，深深地陷入树身，骨节分明。
……
一朵花开的声音。
他抬起头，却见到满树的花苞。这些小小的生命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生长、绽放、飘零，然后再次生出新的花骨朵，重复轮回，生生不息。好似，要将之前无数个甲子的积蓄都在这一刻爆发。
落英缤纷，焚尽相思。
不是人间的树，是冥界的花。每一朵，每一瓣，都是妖冶入骨的青蓝。都是，他的颜色。
他仿佛又看见他的笑，充满挑衅的笑，狡黠机灵的笑，风轻云淡的笑，腐骨噬心的笑。
他仿佛又听见他对他说：师兄，对不起……
这一场赌，我输了。
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忧愁，只要把过去的所有通通忘记，一定能开出最美最艳的花来。
冥界的桃花，烧了七天七夜。
烧尽了他七个甲子的思念。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花七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