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夏纪事》非语者

2、第一章

　　当刘赟被领着穿过一重重护卫，进入医院被临时戒备起来的会客室时，他先被伫立一旁的年轻男人吸引了目光。他自来到这个星球后，数次转院，经历了几个月的治疗，见过医生护士病友无数，却还没见过一个雄性生物。搞得刘赟一度怀疑，之前的资料是不是其实是假的，这个星球上根本没有任何男人和公兽。
　　那男子接受到刘赟的目光，冲他好奇地微笑。刘赟眨眨眼，确定对方是个真人后，终于舒缓一口气。太好了，他不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男人了。
　　他目光向下，这才注意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削瘦女人坐在男子身前的办公椅上。她大概六十多岁，或者更老，头发白得没有一丝黑，眼角是层层叠叠的鱼尾纹，手上的皮肤也已经松弛了。她年纪虽老，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极其犀利。刘赟对上她的视线，不由瞬间汗毛倒立，背上泌出一层冷汗。这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刘赟想。她给他的感觉，和母星上那些奸诈狡猾、谗佞专权的政客一模一样。
　　“你好啊，外星人。”老人嘴角翘起。“欢迎来到诸夏。”
　　“你好。”刘赟说道，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升起的惊惧之情。
　　“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陆平，我想你大约听说过我。”老人说，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去。“请原谅我的失礼，因为我已经好几十年没有遇到这种需要自我介绍的情况了。”
　　刘赟小心翼翼坐了下来，脑中飞速检索，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啊，是了，主治大夫提起过。陆平，内阁次辅，礼部尚书，教育大臣，科学院院士，著名医学家、天文学家、宇宙学家。宇宙学家！
　　“你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是个惊喜。”陆平笑道。“毕竟，距上次外星来客拜访诸夏，已经过去四百年了。”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的飞船坠毁在我国境内，如果不是我们的人及时发现你，你现在已经在高温中被烧成碳了。”
　　刘赟回忆起降落时的艰巨，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那么，年轻人，告诉我。你因何而来到诸夏，你又想要什么。”
　　刘赟叹了口气。“如您所见，我是一个男人。我来寻求庇护。”
　　陆平十指交叉，略微仰头，没有任何表示。
　　他抬起双手，放在自己病号服的衣扣处。“请允许我……”
　　陆平点点头。
　　刘赟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扣子，褪下上衣，展示自己□□的上身。
　　陆平的眉毛微微皱起，而立在她身后的男子则迅速撇过头去，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你的伤疤……”
　　“131处。”刘赟直视着老人说。“我坠毁在诸夏之前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胸部、腹部、腰部、背部、臂膀，以及被衣服所掩盖的腿部和臀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种枪伤、剑伤、刀伤、烧伤、鞭伤等等等等，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他的每一丝疼痛。“我曾是一名战士，大人。”
　　陆平打量着他的身体。那身体极为健壮，恰到好处的肌肉中潜藏着巨大的力量，甚至很是健美，如果忽视掉那像蚁群般密布的伤疤的话。
　　“你或许在战场上受过许多伤。”陆平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但我知道，上面很多是刑讯的痕迹。你犯了什么罪。”
　　刘赟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良久，他才用略带轻佻的声音说道。“我是一个叛徒，大人。我背叛了我的母星。这些是我应得的。”
　　“所以你向我们寻求庇护。”陆平点头。“若你没有逃出来，你会怎么样？你们那儿还有死刑吗？”
　　“我们的领袖认为我值得更好的。”刘赟笑道，将上衣重新穿了起来。“按他们的想法，是要把我的脑垂体切除掉，做成活标本，四处展览以儆效尤。”
　　“这听起来是个对待叛徒的好方法。”陆平微微一笑。“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庇护你呢？”
　　“凭我是个男人。”刘赟冷静地说。“我的基因与你们几乎毫无分别。而我是个男人。我23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我知道你们怎么对待年轻男人。更何况，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夸赞我英俊。”
　　“你说服我了，刘赟。”陆平朗声笑道，站起身来。“我年轻的时候，曾试图说服我的同辈支持性别平等。我曾认为在现有的科技水平下，我们可以尝试让男人承担更多责任。不过，现在看来。”她夸张地耸耸肩。“歧视也是有好处的。束缚也意味着保护，不是吗？”
　　“我从不对各文明的价值观做任何评判。”刘赟抬头，看着她说道。
　　“我可以让你留下。”陆平不容分辨地说道。“但同时你也要为我所用。认识一下，这是朱历。未来半个月，他会是你生活上的老师，教会你如何作为一个男人在这里生活。”
　　朱历对他抱拳，算是打了招呼。
　　“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陆平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朱历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走廊上，朱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快就答应收留他？”
　　“哦，你没看出来他在说谎吗？”
　　“说谎？他……”
　　“他不是背叛的那个，而是被背叛的那个。”陆平心不在焉地边走边说。“政客将前方奋勇杀敌的战士作为礼物送出，以求和敌国缔结合约，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了。”
　　“这……”
　　“这就是他想留在这里的原因吧。”陆平轻笑一声。“哀大莫过于心死。经历了这种事，又有哪个人不会对自己的母星彻底绝望呢？”
　　刘赟是在一周后出院的。他没有什么东西，只是换了身衣服就坐上陆平安排来接他的车。他被带到郊区的一间别院内，朱历穿着广袖红袍，正在那里等他。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吗？”刘赟好奇地打量四周，跟着朱历把院子绕了一遍。
　　“这儿是临时安置所。”朱历说。“过渡用的。再过一个星期，我们会安排你进宫。”
　　“进，进宫？我没听错吧。”
　　朱历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小方盒子。“给你治疗的护士告诉我，你刚一苏醒就可以和我们正常对话，没有经历任何语言学习和适应的过程。外星人，如果气候水土相近的话，你们的生命体征确实很可能和我们相似。但是，你们的语言总不可能恰好也一样吧。”
　　“这个嘛。”刘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护士还告诉我，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和他人交流。但是却不认字，而且也听不懂广播和电视的内容。”朱历扬起眉毛。“所以，我猜你是带了某种类似语言翻译器的东西，对不对？”
　　刘赟松了口气。“是的。”他从耳朵里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珠状物体，给朱历看了一眼，又将它塞了回去。“语通珠，银河星联通用的翻译机。它可以接收灵长类的脑电波，翻译成使用者的母语。同时会把使用者说的话转译出去。因此只能用于面对面交流。一旦有文字、录音之类的第三方媒介，它就不起作用了。”
　　“我就知道。”朱历笑了起来。“喏，你现在可以用这个了。”他把手里的小盒子交给刘赟。“科学院最新研制的翻译耳钉，可以翻译诸夏星上的所有语言，而且更加信达雅。换成这个，你就可以正常看电视，听广播了。当然，你还是不认字。”
　　“没关系，我可以学的。”刘赟捡起一本画着诡异花纹的书，扫了眼里面密密麻麻的奇怪小方块，气喘吁吁地说道。
　　“其实无所谓。”朱历耸了耸肩。“诸夏的大多数男人都不识字。所以，即使你看不了任何书或者菜单，也没人会怀疑你的。”
　　“但你很明显受过很好地教育。你是什么人？”
　　“你猜。”朱历狡黠地笑了笑。
　　刘赟不再说话，闷声把耳朵里的语通珠取出来放到口袋里，又打开盒子带上耳钉。那耳钉是十字状的，上面镶嵌着大颗的红色宝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直男”审美气息。
　　“能听到我说话吗？”朱历笑盈盈地说道。
　　“喂，喂。确实，感觉好用多了。”刘赟抚摸着自己的耳坠，说道。
　　“科学院还充分考虑到了男人的审美需求。所以你看。”朱历把他拉到一个玻璃柜子旁边，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行五列整整五十对不同大小形状颜色的耳饰。“完全可以满足你的各种搭配需要。”
　　“……我是一个男人……”
　　“是的，所以你才需要这些。”
　　“……我是一个直男……”
　　“所以你才更加需要注重打扮。”
　　“不。我拒绝。”
　　“……”朱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我要这个黑色的就好了……它在什么场合都很合适。”刘赟有些虚弱地说，宁愿面对五十头蜘蛛怪也不想面对这些五颜六色的耳钉。
　　“它很百搭，看来你还有救嘛。”朱历夸赞他道。
　　“不，我没救了。不要救我。”
　　“咳。既然你已经换上新的翻译机了，我现在可以更好地给你科普一下我国的文化之都。”朱历清了清嗓子，把他带到书房里。
　　刘赟呆呆地看着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各种砖头厚的书，却连一个字都不认识，顿时感觉自己的眼睛要瞎了。或者其实已经瞎了，睁眼瞎。
　　“我想你之前已经听人讲过了，我朝自开国以来，已历百年，共经八位皇帝。今上自九岁继位以来，已经御极天下十四载。”
　　“是。所以今年是大宋崇宁十四年。北燕那边是大定二十九年。我说你们能统一一下吗？诸夏一共有六十多个国家，难道有六十多个不同的纪年吗？”
　　“这个，当我们提到外国的时候，一般使用新元纪年。比如今年是新元1141年。但是在国内，我们还是要用年号，以表尊敬嘛。”朱历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刘赟叹了口气。“我理解。对了，你之前说要安排我进宫。这个进宫是我理解的意思吗？”
　　“是的。”朱历点头道。
　　“难道我要净身？”
　　“差不多是的。”朱历继续点头。
　　“停停停。这里不是女尊吗？诸夏的男女比例不是一比十六吗？为什么还有太监这种东西存在？”
　　朱历轻轻咳了一声。“要知道，虽然男人稀缺，民间可能几万人里也找不到一个男人。但是在皇宫这种地方，可是有好几百个男人，同时只有一个女人的。所以，入宫的男人都要进行结扎手术，防止官家因为临幸而怀孕。”
　　“行吧。好像有点道理。”
　　“我之前讲到哪儿了？对了，今上虽然已经御极十四载，可是她在刚登基时的地位并不稳固。一是因为当时皇帝年龄尚小；二是因为今上乃是庶出的皇女，因此宗室颇有不满。”
　　“庶出是什么意思？”刘赟疑惑道。他知道，父系社会可以根据孩子生母的不同划分嫡庶。但是母系社会中人们通常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这种情况嫡庶如何区分？
　　“皇帝日理万机，责任重大。虽然生活上有无数宫人照顾，但普通怀孕生子还是太过耗费精力。”朱历耐心解释道。“因此，自前朝开始，历代皇帝都很少自己怀孕，而是依靠冻卵进行代孕。这就有了嫡庶之分。到了本朝，君主便只和皇后怀孕生子，是为嫡出。至于其他侧室，则是依靠试管代孕生子，这就是庶出了。”
　　“噢。差点忘了你们的生命科学已经点到了天顶星人的水平。”
　　朱历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今上的生父杭皇后，原先只是个普通的侧室。先帝对他宠爱非常，便赐予子嗣，就是今上了。后来先帝元后因事被废，先帝又始终无法自然怀孕，直到薨逝，也只有今上一名子嗣。天子之位自然非今上莫属。但是，宗室却是极为不满。因为几千年来，科技还不甚发达的时候，生产风险太高，幼童又容易夭折，因此历朝历代不乏无女的君主。这种时候总是要从皇室近亲中挑选后嗣过继。即使在前朝，虽然各君主已经广泛代孕，但庶出都没有继承权。若无嫡出的皇女，皇帝便要从姐妹的嫡女里选立太女。以庶出之身继位，今上还是第一个。”
　　“这么复杂。”刘赟摇头道。
　　“今上能坐稳帝位，确乎还是多亏了陆大人支持。”朱历微微一笑。
　　“哦，所以呢？”
　　“先帝在世时，曾为今上许下北燕皇子的婚事。后来先帝薨逝，今上继位，我朝又怎能让北夷来做下届太女之父？这场婚事自然就该不了了之了。今上也是答允了的，要立陆大人之侄徐显卿徐郎君为后。可谁知道，燕国主竟然生下了嫡子。今上便改了主意，仍要与北燕联姻，还将徐郎君改立为嫔。”
　　“嫔？”
　　“本朝后宫，以皇后为尊。皇后之下，设淑、德、贤三君，是为三夫人。三夫人之下，设昭仪、昭容、昭华、充仪、充容、充华、修仪、修容、修华，为九嫔。徐郎君身为陆大人之侄，不立为后倒也罢了。现在却连夫人都不是。陆大人并无子嗣，素来将徐郎君视为己出。因此，这等事，她如何能忍？”
　　“这么说，你让我进宫，是想让我帮徐郎君争宠？”刘赟摊开手，有点无奈。
　　“今上后位一直虚悬。如今那北燕的皇子，已经年满十四岁，三个月后就要与今上大婚。想来燕国主生他时，已经年满四十，因此皇子身体一直不好。如今离了故乡，自然水土不服。若是过几年薨了，燕国想必也说不出什么来。”
　　“你！我为何要搅到这种事里去。”
　　朱历微微一笑，凑近刘赟，低头在他耳边说道：“诸夏虽然封闭，但并非与银河星联没有交流。若是被星联知道了藏身之处，郎君又要如何自处？”
　　“以你们的科技，若真有人刺杀皇后，不可能查不出来吧。”
　　“这郎君就不比担心了。此事不急，郎君只需先到宫中扎下根来，静听陆大人指挥就是。”
　　刘赟闭上眼睛。他实在不想搅入这些破事之中。但现在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他又一转念，想到宫中势力盘根接错，并非是陆平可以控制之处。他可先暂且进去应付一二，但到时候听不听吩咐，就不是陆平能指挥得了。
　　想到这里，刘赟便点头道。“好。”
　　朱历鼓掌大笑。“甚善，甚善。”
　　当天傍晚，朱历回到陆平府中，看到她正对着一艘飞船的三维投影思索。
　　“他答应了。”朱历说，坐到陆平旁边的桌子上，喝了口茶。
　　“我就知道。”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入宫。你不会真的蠢到想让他去刺杀北燕皇子吧。”
　　“怎么可能？”陆平一边说，一边控制投影，将其分解成不同部分。“我自然有别的用处。当然，那男孩如果真能死的明明白边，可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