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野渡偷闲

3、对话

　　“你好啊，你是……”声音还是那个轻柔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和他那个单薄的身影挂钩。
　　但是太轻了，反而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周游。”周游等着他的回答，想从称呼中获得一点蛛丝马迹。
　　“周先生。”叶何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时间没有那么多，我想赌一把，今天有机会遇到的是你。你对我现在知道多少呢？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这所学校在吃人。我想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我最近这几个月休息很差，而且总是想从窗口跳下去……何况，机会也没有那么多。我想你们能多做一点，没有下一个我就好了……我……”
　　为什么是对讲机呢？这个念头在周游心中一直盘踞，这个孩子是对于自己的计划有控制欲吗？因为手机得对方先拨通。但是通过话语，感觉他并不是那种性格。甚至可以在霍承犹豫的时候来个玩笑，一点没有不满或者暴躁的迹象，哪怕一点点。
　　那有没有可能，最根本的，原因是——周游转过身压低声音：“叶同学，有人监听你的手机吗？”
　　他问完，庄萌和戚玕停手略诧异地望向他，霍承依然盯着他，关逍和郭途依然是那个耳语的姿势望着叶何问，远一些的赵贯锦盯着等在旁边的年级组长。沈文渊从另一个角度盯着教工们。
　　气氛有点微妙。
　　“…我不确定。不过，你很聪明。”叶何问顿了一下，又继续他的话，“我做的事情肯定是犯法的了。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是吗？”
　　又压低了声音，周游额头上也开始冒汗：“是因为你希望这段话不被录音，或者只被我听到吗？”
　　“霍队，消防队都到位了，谈判专家在路上……”
　　“别让他来了。”霍承打断庄萌，“想办法把这个案子划到我们手上，贯锦汇报王局。压不住就让戚玕去。”
　　“……嗯。”叶何问沉默了，应该也是听到了刚才的话，“差不多了。别辜负我，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霍承听到这里，忽然呼吸一顿，然后压低声音快速说：“你不是说你……”
　　“是啊，霍队，我不会让你冒险的，拉住我太危险了。所以我自己来就行。”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了天台。他挥了挥手，干净利索地把对讲机的电池抠出来然后翻过栏杆跳了出去。
　　他话语落下的同时，消防队员撞开了天台门，果然还是来不及冲过去。
　　叶何问看着像一片树叶一样，但没有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而是在秋风中快速下坠。
　　所有人看向地面，所幸他掉在了气垫上。120已经被叫来了。气垫上的叶子被迅速地围住，然后就被拉进了车。
　　围观的人开始散，然而还有个人站在原地。
　　“柯冕？”赵贯锦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柯冕身边是他的自行车，整个人还在微微喘气，视线躲开了赵贯锦。
　　“我……”，他顿了一下，“我刚刚才赶到的。我……小……叶何问是我的……朋友。”
　　“这是谁？”周游向背后的人问。
　　“贯锦的侄子……等等。”霍承把关逍拉过来，低声问了一句什么，关逍回答以后，霍承的脸色又阴沉了一些。
　　周游有些头疼。他还在想是为什么把所有的信息都选择交给他，但是显然这个组里的人还有什么没写在档案上也没告诉他的秘密。这到底有多么影响后续的工作，自己又是否接收到了所有信息。
　　“确定个范围，然后把老师和与他交好的同学带回去做笔录。”霍承开始分工，“贯锦，现在案子怎么说？”
　　“没问题。本来也是确凿的嫌疑人，只差审了，而且嫌疑人自杀未遂，没人想抢了。”
　　“先在学校确定他关系好的同学吧。”周游叹了口气，”贯锦带柯冕去问话，可以的话他的笔录先不要记档。事情明显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柯冕的话可能会给个新的思路。”
　　“不过还是先想想，怎么解决你的麻烦吧，你下命令拒绝了谈判专家。万一有人参你一本怎么办？”戚玕收起了电脑，担忧地说，“要不要……？”
　　“谁来都会跳的。而且来的人如果不符合他的目标，可能连气垫都来不及准备好就跳了。”周游说。
　　“为什么是你呢？”戚玕又问。
　　是啊？为什么？
　　——
　　话从两头说。
　　沈文渊看起来和赵贯锦是一类的,斯文白净，像个文职，更善于和学生打交道，所以他加上庄萌在和学生谈话。郭途和霍承在和年级组长和任课老师沟通，最了解叶何问的老师都被他干净利落送到医院去了，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录。周游跟着霍承，赵贯锦和关逍去了医院。
　　沈文渊在里面和学生讲话。所有人都在操场上，被点名的被老师带到一边，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地低声说话。学生的脸上还带着一些兴奋和好奇。
　　沈文渊皱了皱眉，现在的孩子真的能理解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吗？他在和一个叫顾责的男孩对话，那个男孩就是少数溜出去的学生之一，是他打电话给柯冕的，而且……他和叶何问关系很熟。
　　“警察先生……”顾责低着头，躲闪地避开他的视线，“老叶……叶何问是个很……平稳的人。而且他的脾气也一直都很好。高一开始的时候，我们班……”
　　沈文渊是狙击手出身，对视线很敏感。在提到“班级”的时候，顾责忽然盯住了他，但是这种认真和迫切一闪而过，然后他开始焦虑，时不时会看向老师的方向。
　　沈文渊在想要不要告诉霍承，能不能把人带回去再仔细问。事情似乎有点隐情。
　　这时候他的耳机里传来了霍承的声音：“要是确认不了范围，那就有一个先带回去一个。“
　　“但是，还是尽可能多把人带走。我怕时间长了，学校和群体会对他们产生影响或者引导，他们的口供会有所隐瞒。把所有人都尽量分开，收了手机，至少别给他们互相沟通的机会。”忽然听到了周游的声音，他似乎抢过了霍承的麦。
　　“……行。我也觉得这所学校有问题。“沈文渊故意把这一句说给顾责听，他看到了男生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期待。
　　……沈文渊的心里也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另一边，郭途和任课老师在讲话。主课老师，除了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那位被捅去了医院，其他所有人都很中规中矩，甚至说客套，无外乎学习认真踏实，对他不大熟之类。
　　这很正常，要是熟悉了指不定也被捅去医院了。但是郭途觉得不大舒服——所有人都太统一了，也太笼统了。而且作为个有熊孩子的家长，他太清楚怎么和老师沟通了，这种车轱辘的废话很明显是敷衍。
　　他想到了什么，举手示意之后到了门外，耳机连入了电话会议：“有没有叶何问的成绩单和家庭经济情况信息？“
　　“叶何问是个典型的理科生，但是偏科不严重，现在还没文理分科，文科平均分都能在80左右，物理成绩很好，还有竞赛得奖；文科的话英语略差一点。他……等等，叶何问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现在和爷爷住在一起，应该是他唯一的亲戚了。初中时还住在柯冕隔壁，后来爷爷看病他们卖了房子搬走了。他们家经济情况应该挺差的。“传来了赵贯锦的声音。
　　“赵副？“郭途有点意外，他明白了为什么柯冕的口供不可以先录入，为什么要赶在之前把案子先确保无误地接下来——如果暴露了这层关系，那么有可能他们会避嫌停职。那么周游手上的信息，又会因为是三队艳名远扬，而极可能不为重视。
　　“是的，“戚玕继续说，”而且，他进了高中就是扶贫奖学金的获得人，学校还给他申请过区级和市级的扶贫金。早上就正好在进行颁发。“
　　”这小子还挺没良心的。“郭途皱了皱眉，”你刚才说物理特长，英语不大好是吗？”
　　“怎么了，郭哥？“戚玕的声音带着疑惑。
　　”叶何问经济条件不算好，应该也没去补习班。那么他应该会和物理老师有较多的交流才是，不然他闭门造车吗？而且他应该是那种很要强的孩子，英语哪怕只是相对差，也不会放弃这门课，肯定课下会问问题的。“郭途揉了揉眉，”可是所有老师都说和他不熟。”
　　“成年人的嘴肯定比孩子们的难撬开。“周游接过了话，“但是问题是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撬，是吧？“
　　“是啊。最有可能就是告诉我这个孩子学习起来多么多么努力，废寝忘食……“郭途愣了一下，”但是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戚玕没心没肺地接嘴，”叶何问的背景挺简单的。不过运气不错，就现在的地址和户口来说，没有人去刻意查初中他住哪儿的话——就算刻意查，估计也不可能不动声色地找到他和我们的那层关系。我们总能先发现的。“
　　“霍队，我不可能把老师都带走，一来没有证据也没有明显理由，二来学生们还得上课。”郭途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但我觉得周老师说得对，不能放给他们沟通的机会，我担心有人施压。”
　　“撒谎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但是沉默和回避隐瞒比这个风险小多了。”周游的语气有点哀伤，这句话他切断了通讯才说的。
　　霍承似乎想接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顿了一下，就继续去问其他校领导了。
　　周游看着他的背影，继续思考：最邪门也最直接的其实是那个对讲机。对讲机都开启了录音模式。但是叶何问把他的那个抠了电池。而按照说明，未中断的通讯不会被储存。也就是说唯一一份录音就在自己手上的机器里。叶何问这一把赌得太大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忽然重了不少。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底为什么，叶何问不信任别的人，为什么选取了这个形式。他的话不多，也很主观，可以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除了他可能有点抑郁倾向。但他为什么觉得自己说完了呢……还是说，信息不在他们所期望的文字里。
　　“时间没有那么多，我想赌一把，今天有机会遇到的是你。
　　……
　　何况，机会也没有那么多。
　　……
　　我想你们能多做一点，没有下一个我就好了……我……
　　……
　　我做的事情肯定是犯法的了。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是吗？
　　别辜负我，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今天有机会遇到的是你……这句话周游从最开始就很在意，他知道今天会来一个符合他预期的目标类型，或者说他确定他一定会见到。为什么这么自信？而且，听起来，仿佛他认识自己，可是通过语气和其他话语来说，他并不认识。他到底是有什么把握？
　　“你们”这个用词也很微妙。虽然他把所有的消息都给了自己，他并没有希望自己一个人做到，而是相信了……相信了什么？你们的范围说的是什么？警察？还是……
　　周游打了个寒碜，还是说他相信三队？
　　而且三队和这个男孩似乎有很多关联。目前听到的就只有“赵副侄子，柯冕的朋友”这一个关系，但是显然其他人都心照不宣——至少大部分人心照不宣。
　　自己怎么先融入这个团队呢？还是说，他们会为了对话内容先主动接纳他？
　　周游也阴了下来。
　　这个案子简单得不得了，等医院里的都能说话了估计就结了，但是取证和口供意外地困难而且似是而非地欲盖弥彰。
　　最重要的是，这个令人不舒服的案子似乎揭开了三队的冰山一角。
　　“我做的事情肯定是犯法的了。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是吗？”
　　一个奇怪的念头浮现在周游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