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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交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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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枢初到望辰峰时,便被安置在峰上的洗凡居,离望辰峰弟子平日修行居住之所有着一小段路,沿着山间小径向上,穿过一片起伏的竹海,便能看到。毛竹搭成的屋舍,谈不上雅致,却是真清幽。
屋前三五颗玉兰,屋后不远便有一湾浅潭,百十尺的瀑布悬于其上,水流不急不汹,日夜冲刷着潭边的山石,磨圆了棱角。
老实说,夙浅对这洗凡居颇有抵触,谁教平时他一犯错,就被宁亦泽塞到这里教训呢?闭门思过,一顿棍棒再闭门思过,一顿棍棒皮开肉绽再按进冰冷的潭里念心法再接着闭门思过,想想这些夙浅就一阵阵皮紧牙酸。每每都要师姐沈浣年抹着眼泪去求着,好些天他才能被放出去,还要一边让沈浣年给他抹药,一边听她劝说,说亦泽师兄是为他好,说这里是个养灵气的宝地。
云枢便在这里养了些时日。
头三天,夙浅偷着溜进来看过他几次,见他一直都是沉沉睡着,心道这是沉睡了好些年,还没醒明白呢?说是睡了好些年,以为人有多大,没想到看起来不过也是二十未到的年少模样。
夙浅叼着根狗尾草,蹲在窗柩上朝床上细细看。
床上躺着的云枢脸略尖,少了些血色,稍显苍白,唇色也有些浅淡。近了,便能看清他的硬挺的鼻子其实精致秀气,眉不浓不淡,轮廓规规整整,细细的眉尾却微微上挑,勾出了神韵。偏偏眉间光洁的额心处,还有着半寸长一条细细的红痕。
可是受了伤?夙浅盯着他额心的红痕正一阵瞎琢磨,那双似雾似露的凤眸却缓缓张开了。
“你是谁?”
夙浅一楞,旋而笑得灿烂:“你醒啦!饿不饿?可要吃点东西?嗯?”
云枢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却不回他。夙浅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知他是还在想着自己是谁,正了正颜色开口道:“怎的睡了些时日,便连为师也不记得了?”
云枢怔了怔,神情之中淡淡一抹疑色。
“唉,记不起也不要急,想是你初醒,神识不清,再将养些时日,便能慢慢想起来了。”心下憋笑,看他盯着自己,夙浅心下明白自己这少年模样实是没有什么说服力,便又一本正经地扯道:“修仙之人,岂能因皮相断人。”抬手翻掌,掌心凝出一个灵团,灵气充盈浓郁,光华四射,室内一片流光璀璨。眼角却瞥着云枢的脸色。
云枢凤眸微垂:“……是。”
“嗯。”夙浅面色不动,心里却是笑到抽搐,“你身子尚未恢复,还要好生休养,起身行礼自是不必了,不过……”
云枢抬眼看他。
“叫声师父来听听,嗯?”
“你这无法无天的孽障……你——!”身后传来一声暴喝,闻声夙浅便是一哆嗦,回身就看到宁亦泽怒得脸都黑了,一手提了食盒,另一手拳头攥得死紧,仿若手里正掐着夙浅的脖子。
夙浅心道要死,没留意便忘了这时辰是该亦泽师兄送饭过来的,正撩拔云枢,逗了个开心,不想被亦泽师兄抓个正着。
强压了压满腔的怒意,宁亦泽将提盒放在食案上,抱手向云枢一礼:“云枢仙君,弟子是望辰峰宁亦泽,这个浑人,”他指了下夙浅,“是弟子不成材的师弟夙浅,平时疏于管教,顽劣跳脱,扰了仙君静养,还望仙君莫怪。”
“不妨事。”云枢淡淡地答,“有劳了。”
夙浅讪笑:“云枢仙君好气度,嘿嘿。”
云枢平白被他师父来师父去地诓了一顿,却似并不在意。凝眸端详夙浅,半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夙浅高兴了,张口便答:“见过见过!没想到你居然记得我!云枢仙君刚到望辰峰,咱们便见过呀!叫你神仙哥哥的就是我!”
旁边的宁亦泽又羞又愧,几欲昏厥,恨不得立时打死这个东西。强忍着向云枢告了退,拖着夙浅的后衣领疾行而去。饭时一过,练道场上自是杖责伴着痛呼,经久不去,好不热闹。
第二天,夙浅还是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偷溜了去看云枢。今日带个八宝盒,明天捎点师姐蒸的甜糕,后天是杂草编的小物件儿。
又过了几日,云枢身子已是大好,白日里不怎么睡了,连唇色都红润了不少。掌门便传了令来,将云枢请去了邀月峰。
夙浅两日未见云枢,便拉着沈浣年的袖子晃:“姐师,云枢还回不回来了?”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头上便又挨了一记,夙浅扭头哀怨地瞪着一旁的宁亦泽,后者沉着脸斥责:“云枢也是你叫的?!”
夙浅躲到沈浣年身后,探出脑袋不服道:“云枢自己都没说不许叫,怎的就你不许?!”
宁亦泽待要再打,却被沈浣年拦了下来:“师兄别打了,阿浅自幼除了咱们几个也没有什么玩伴,难得多了个投气的。他与云枢仙君交好,本也是好事,师兄又何必……”
宁亦泽长叹:“你们看看,这混帐东西都被你们宠成什么样了?!胆大妄为,目无尊卑,迟早要惹出滔天大祸!你们一个个的,还这样由着他疯,老的糊涂,小的也糊涂!简直不成体统!想想若干年后我玄参道门就要落入此子之手,当真是生无可恋!”这几句,可是连一旁拉着沈瑶曦闲谈的钱成名也骂进去了。
钱成名搁下手里的茶碗,干干咳了一声:“阿浅还小嘛,大些就懂事了。”走过来慈爱地揉了揉夙浅的头,“阿浅,你也不要再惹你亦泽师兄生气了,他也是为你好。云枢仙君身份尊贵,是连掌门师兄都要敬着的,不得无礼。”说着又偷偷朝夙浅挤眼色,示意他服个软。
夙浅撇撇嘴,不以为意。宁亦泽一看他这副模样,更恼了,扬手又要打,沈浣年忙岔开话题,问道:“不知掌门师伯请云枢仙君此去为何?”
“仙君沉睡许久,许是有些时事要交待,更何况看他记忆尚有些混沌,怕是还要几日慢慢梳理思绪。听说这几日是安排到邀月峰上雅库的书房里,都在看些书籍和杂事册子。你,”宁亦泽指指沈浣年身后缩着的夙浅,“不可再去打扰!”
夙浅若是肯听他的,那这些年来的那些责罚又是从何而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大包小卷带着吃的玩的,御剑直往邀月峰去了。
果不其然,翻进雅库书房的窗子,便一眼看到书案前执卷的云枢。“云枢,云枢,我来探你了!”
“是你。”云枢抬头望他。
“没想到吧!惊不惊喜?”夙浅把手里的包袱一丢,大大咧咧坐到了对面。
云枢微微皱眉:“你怎的总是翻窗子?”
“嘿嘿,身手不赖吧?”夙浅笑意盈盈,很以为荣。
云枢的目光便又投向手里的书册,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陪你啊,不然我才不想来这儿。”夙浅拿手遮了书页,要他抬头看自己。
“我有事要做,你回去吧。”说完,云枢便不再开口。
与云枢相交些许时日,夙浅知道他话少,觉着他是个冷性子,也不在意:“那你忙着,我就在旁边看看。”说完,居然真的拄着下巴就这样看着他看书的样子。
这一看,居然真的就看了大半个月。
雅库一半是书房,堆满了古今典籍。另一半则是宝室,玄参道门里但凡有点说道又不常用的东西,便都收在这里。
早两年夙浅进过宝室一次,满眼新奇,觉得哪儿哪儿都是稀罕物件儿,恨不得住在这里再不出去,好研玩个痛快。可这大半个月,他日日来雅库,却未踏入宝室半步。
夙浅只觉得,如今他得了云枢这个玩伴,这才是真真的稀罕,每日便陪着他阅读,时不时搭上两句话,看着他一日一日对自己有了丝丝喜怒的情绪,心里竟是无比快活。
“云枢,是谁狠心划破你额头,这么好看的脸也下得去手?不过留下的一条红线到是衬得你格外好看。”
“云枢,昨日亦泽师兄又训我……这把我打的,你看你看,惨绝人寰啊……”
“云枢,你看这万妖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真有这样的精怪么?长成这样还修什么练啊,不如速速投胎!”
“云枢,快尝尝,浣年师姐做的,好吃吗?”
“云枢,我跟你说啊,亦泽师兄和瑶曦师姐怕是快要成亲了!”
“云枢,”
“云枢,”
“云枢……”
研墨洗笔,倒茶摆餐。
无聊时,也曾把他极长的墨发一圈圈缠到椅背上,害他起身时险险被扯倒。也曾手上偷抹了墨汁,再假意拈掉他脸上沾的纸沫,把他如玉雕的脸弄得一团花。也曾推乱书案上的书册,拉着云枢追问他沉睡之前的事情是不是都想起来了,要他说给他解闷。
看着他浅笑,看着他薄怒,看着他一日一日鲜活起来,又看着他似雾似露的眸子一日一日地多了些复杂的神色。
夙浅觉得,云枢身上有一团团的迷题等自己着来日一一猜解,但有一点他却是有了答案的,那便是,云枢对自己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好的。
所以当云枢把那把归念递给他的时候,旁人惊讶万分,他却是得意洋洋,收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