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七分华丽

46、无殇

　　内阁传出旨意，辍朝三日。
　　圣上以勤政闻名于世，二十多年卯时早朝风雨无误。因此百官颇感意外，踟蹰在殿门前不知是否该离去。
　　“内阁半个时辰前才接到旨意，来不及将消息发往各部衙府，诸位大臣请回吧。”内阁首辅解绅解释道。
　　“回吧回吧，赶早点炕头还是热乎的。”高攀龙打了个哈哈，官员们低声哄笑后相互揖礼，各自散去。
　　“顾大人留步。”廊角转弯处四下无人，解绅唤住了行色匆匆的左都御史。
　　“解大人何事？”顾宪成停下脚步，回身应道。
　　解绅双臂抱胸缓缓踱至顾宪成身前，略沉吟后说道，“瞧方才百官们的反应，信王殿下似乎还并未知会自己的追随者。”
　　“顾某府中还有些急事，请恕下官。。。”顾宪成支吾道。
　　“自从那篇攻讦含山公主的檄文冒出来以后，麓院就转了风向，笔锋屡次暗指东宫。”解绅沉声说道，“这几个月来更是掀起德才之辩，明目张胆的为改弦更张造势。”
　　“解大人位居中枢，想来是看出端倪了。”顾宪成干笑道。
　　“东宫风评一直不佳，坊间多几道贬损的声音倒没什么奇怪。”解绅盯着顾宪成的眼睛说道，“但内阁前几日收到的联名奏折，就显得突兀了。”
　　“我大夏朝历来广开言路，朝臣们联名上奏说明人心所向，社稷传承也是国事，有什么不可说的。”顾宪成义正言辞道。
　　“顾大人，四境烽烟迭起，朝廷陷入左支右绌之地。”解绅痛心疾首道，“在这多事之秋，信王此举，跟逼宫有什么区别！”
　　“解大人言重了，下官告辞。”顾宪成不愿纠缠。
　　“陛下虽然渐入暮年，但无论如何抹黑诋毁，穆承乾仍是御封的太子，有金匮玉碟为证，龙印宝信为凭。”解绅高声说道，“待到太子殿下回京。。。”
　　“咱们那位太子殿下正深陷泥沼。即便能从青州脱身，瞧这应天城风云诡谲的气氛，他敢不敢回来可两说呢。”顾宪成脸上闪过莫名的笑容，“解大人，在京城为官的谁没几个地方僚友。西北狼覆雁起，南境虎视眈眈，五军都督府和行台军的诸多反常举动，你当真以为他们一无所知。可你瞧瞧这应天城，白天秩序井然的煌煌威严，晚上十里花场两岸的灯红酒绿，可曾有半点不同。说到底，君王家天下，谁坐龙椅还不都是姓穆。什么奉天承运昭昭天命，能者居之，自古使然！”
　　“顾宪成，我自以为了解你的为人。虽有几分迂腐几分清高，可仍不失为直言不讳的诤臣。”解绅愤然说道，“没想到你早已被党争迷失了心志！”
　　“同立金殿多年，下官有一言相劝。”顾宪成转身离开前说道，“城头变幻大王旗，未雨绸缪好过悔之晚矣。”
　　解绅呆立原地，一阵风裹着寒气袭来，入冬的凉意渐浓。

　　夏国与新罗几十年相安无事，未曾想新罗因一起外交摩擦不宣而战。新罗虽小，但擅长水战，以己之长攻夏国不备，重创清河舟师营，其后又奇袭重建中的夏国水军，一时间占尽上风。
　　新罗战船封锁渤海，火箭和炮铳日夜袭扰沿岸城镇，夏国渔民无法出海捕捞，百姓怨声载道，指责朝廷护境不力。
　　舟师营的将领们争相请战，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作战的舰船，如何迎战敌国水师。
　　奉旨监军的太子穆承乾正心焦如焚时，一人毛遂自荐，正是蔚海城风家少主风徐来。
　　说明来意后，太子叹道，“风少主为国效力之心令本宫欣慰，可贵府名下经营的均是商船。。。”
　　“太子殿下，风家出海经商，求的是和气生财。但是神州之外各地域风俗不同，遇到那些野蛮无礼的番邦部落，自然也不会任人宰割。”风徐来微笑说道，“风家宝船的坚固犹在在舟师营舰船之上，只需府中船匠稍加改装，舰炮、拍杆等攻击设备应有尽有，太子殿下可前往察验后再做定夺！”
　　太子闻言大喜，“风少主以私产襄助国防，当真如天降甘露。本宫代朝廷及青州百姓，谢贵府大义！”
　　“殿下言重了。风家子弟也是夏国的臣民，国家有难，风家责无旁贷！”风徐来诚恳说道，“宁王殿下赴雍州经过蔚海城时曾小住风府，期间相交甚欢。宁王殿下之后在渭南和常山的无双英姿更令徐来钦佩不已，好男儿理当如此！”
　　“承运是真的不错，唯独这动辄撂挑子的性子着实跳脱了些。”太子摇头笑道，“若什么能绊住他的双腿，恐怕也只有草原的星空和漠上的明月了！”

　　新罗舰队沿着渤海岸逆流而上，发现夏军并未在沿岸加修任何防御设施，俨然一副收缩布防的示弱姿态。堂堂大夏被逼至如此尴尬的境地，新罗士兵无不感到扬眉吐气。
　　途径蔚海东青山时，海面雾气氤氲，肉眼可视距离越来越短。
　　水师主将心生警惕，命令旗手发出号令，聚拢舰队阵型。
　　一丸铁弹擦着桅杆呼啸而过，船上士兵惊呼敌袭，舵手慌忙调转船头，向旗舰靠拢。
　　海雾内旗鼓乍鸣，隐现一排列阵的巨型战舰，船舷一侧的炮铳仿佛是多目海怪的巨眼，此起彼伏的闪现着猩红的光芒，几十丸滚烫的铁弹齐齐飞来。
　　新罗舰队多日未遇到像样的抵抗，上下渐生松懈，未曾想被以逸待劳的夏军设伏，猝不及防下舰队接连中弹，几艘损坏严重的战船船身已经出现吃水倾斜。
　　新罗主将望着敌军如从天而降的巨大战船，心中惊骇，急忙指示旗手发出还击命令，并聚拢阵型保护旗舰。
　　一艘新罗战船再次中弹，海水沿着船舷上醒目的裂口灌入船体，眼看倾覆难以挽回。
　　新罗舰队自感火力不及，于是搏命般冲向夏国战船。甫一接触，夏国战船置于船头的巨型拍杆兜头而下，新罗战船的桅杆轰然倒塌，士兵纷纷跳入冰冷的海水，绝望的呼救响彻火光映照下的海面。

　　前方消息传来，暂设在清河郡渡口的新罗大营乱成一团，新罗太子急命亲属销毁信引文书，主帅无心恋战的举止令一众属下皆知大势已去。
　　“殿下，您出征前可是立下军令状的，就这么回去如何向陛下交差啊。。。”参将说道。
　　“住口！举事前定好的水陆夹击，时至今日也未见接应，是云家负我，新罗已仁至义尽！”新罗太子愤怒道，“此时不走，难道还想再尝当年之耻？可彼时有永宁姑姑救父皇，如今若身陷囹圄还有谁来救我！”
　　“王师，败了？”偏帐内一中年书生沉声问道，正是红门门主红书。
　　“是！太子刚刚传来旨意，父亲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我们便可以随同殿下一起返回新罗了。”红姑欣然应道。
　　“新罗从不甘于龟缩离岛，染指神州是历代国主夙愿。”红书颓然说道，“想我追随公主漂泊异国几十载，终于等到共谋夏国的计策势成之日。未料到如此千载难逢的机遇，仍是功败垂成的结果。夏国气数未尽，徒叹奈何！”
　　“王国禁卫军第一骑士，散尽英华扮成一名落魄戏子流落敌国，耗尽了半生守护公主，伊人逝去后为她未竟的心愿仍殚精竭虑。”红姑低声说道，“父亲，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红书有负公主临终之托！”红书喟然叹道。
　　红姑兀自为渴盼许久的归期而欣喜，没有发现父亲双眼中流露的死志。

　　新罗大营内人心惶惶，士兵们垂头丧气的收拾着残局，只等军令传来，便是败兴而归。
　　“蕞尔小国，也敢觊觎神州。”战无殇冷笑道。
　　一旁身着绿衣的俊美男子默然无声。
　　战无殇扭头说道，“明月说你曾自认是博陵崔家的客座。这红门怎么又与新罗扯上了关系？”
　　“琴瑟坊确为崔家产业，我并未蒙骗郡主。”龙奕轻声说道，“红门父女原本就是新罗人，所以。。。”
　　“哈哈，这也难怪。新罗人历来能歌善舞，”战无殇望着龙奕欲言又止的神情，故作轻松的说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你也不必详说。落得这般下场完全是我咎由自取，事到如今还能在你的陪伴下苟活异国，已是上苍垂怜。”
　　“无殇，和我在一起，让你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你不恨我吗？”龙奕话音轻颤。
　　“你又不是新罗人，何必自责。”战无殇急切的说道，“别人口中的孽缘是我十年苦楚中的唯一甘甜，即便是剧毒的果子，我也愿意裹着血泪吞下它。”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如果你听完依旧不改心意，我便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远处传来阵阵军号，船队启程在即，龙奕悲声说道。
　　“你说！”战无殇大喜过望。
　　“虽然只是养子，但蒙家主赐姓，我本名，云奕！”龙奕望着战无殇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拼命攥住一根救命水草，却发现握在手中的只是一段无根浮萍，于是渴望和生机，熄灭在失魂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