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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云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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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西府偏院,一人一马悄悄溜入后门。前面带路的小女孩熟门熟路下仍然蹑手蹑脚,更为奇异的是后面的高头大马也学着自家女主人那样东瞅西瞧,行进间轻落四蹄生怕惊扰了府院。人畜这般心灵相通,一定是由无数次避人耳目下的早出晚归里磨砺出来的。
“马无夜草不肥,”战明月捧起一束沾了盐粉的新鲜谷草丢入马槽,伸手轻抚黑马面门。
黑马叼起两根咂吧了几下,兴趣缺缺的踱回马厩深处遛起弯来。
“你这家伙,荒漠里的荆棘野草只是给你尝个新鲜,倒把你的嘴给养刁了,家里的正顿餐饭可不许挑食啊。”战明月哭笑不得。
安顿好亲密伙伴,战明月轻轻拍去双手灰尘,站在马厩门口一番左右打量后猫腰潜入院内。
从偏院穿过假山幽径、木桥弯道直至后院闺房,终于有惊无险的推开房门那一刻,小女孩得意之情无法自抑,轻声自语,“云高月明,正是。。。”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战明月借着倾泻而入的月光瞧见自己的贴身丫头兼掩护哨卫佩文姑娘,哭丧着脸坐在案几一旁。
“小姐,我屁股都坐麻啦。”佩文欲哭无泪的抱屈,“夫人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挪窝。”
战明月杵在台阶上,心中又捋了一遍说辞计较后轻推虚掩的房门进入屋内。
佛龛前,战渊之妻谢氏双手合十正跪于蒲垫之上口诵经文。
战明月与母亲身旁的侍女霁雨一番眼神交流后,基本掌握了今晚风雪的烈度指数。
诵经完毕,谢氏微微躬身,眼疾手快的战明月上前一步扶起母亲。
“霁雨,去把炉上温着的枣参汤乘来一盅,给披霜冒露的小姐暖暖身子。”谢氏缓声说道。
“家常话语之中潜藏刀戈之意,”战明月心头暗评,一边恭敬的搀着母亲来到炕上软座。
“母亲,这么晚了还诵经呀。”战明月乖巧的坐在炕桌另外一边。
“吃斋诵经,重在心诚,一日的向善便有一日的功德,”谢氏继续夹枪带棒,“跟你们年轻人课业学时只争朝夕是不同的。”
“母亲,我好久没去了。。。”战明月可怜兮兮的应道。
“明月,你父亲给你起这个名字,确实含着无拘无束的祈愿,”母女之间交手无数,谢氏知道不能绕弯弯了,“可是身为战家儿女,自由二字虚幻缥缈,早晚要给责任一词让路。以前你年幼天真我不忍戳破,可你真当自己可以永远岁月静好,不用负重前行吗?”
“有父亲大哥在,还有。。。,”战明月稍微一顿,“母亲对女儿到底寄予了何种希望呀。”
“我嫁入战家时,正赶上大夏国新君登基,应天城里腥风血雨,戎凉怎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西凉铁骑越境袭扰,边疆烽火不息,战事吃紧时我也曾随你父亲出征,甚至提枪上马厮杀往来。”谢氏出身西北名门世家,披挂上阵卸甲入闺自然不在话下,“如今吃斋念佛,你以为我求的是富贵荣华吗?我是为死于战家刀刃之下的万千亡魂讣告超度!”
“母亲,今时不同往日了啊。”战明月轻声说道。
“不错,过往数年西境虽然偶有摩擦,却罕有攻城拔寨的战事。你父亲以异姓获赐燕国公爵,领任镇西府都督节制西境三州,官至一品柱国将军;你大哥又新任幽州大营总兵,官至二品定国将军;我随你父亲位序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一时风光无限油崩火旺,”谢氏语气微微转冷,“直让人忘了其实战家还有一个儿子!西境战家百年不倒,万骨枯朽的战功只是其一,揣测圣意的机警才是根本。”
“母亲,应天城来信啦?”战明月终于明白母亲今日的气性为何这么大了。
“无殇孤身一人陷于都城,虽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可封疆大吏的名头未给予丝毫荫庇,反倒成了沉重的桎梏枷锁。西境偏远,战家在应天的势力确实有限,可你父亲若真有心,我那可怜的孩子绝不至于是如今这副落魄的光景。”谢氏平日里并不是难辨是非的孤陋女人,也清楚丈夫明面疏离实则保护的用意。可想起自己那从小桀骜难驯的儿子孤立于人心难测的天子皇城,所谓顾全大局的言辞永远说服不了一颗母亲的疼惜之心。
应天禁城,忘忧宫内,等至不耐烦的幸妃起身踱至檐下走廊,对着庭院内的花草做了一个深呼吸,下一刻开始操练起太极拳法,抬手移步间颇有章法,显然平日里常以此种方式健身养心。
王宫大内,宗法严明。可舌根八卦就像荒漠戈壁的荆棘杂草,再酷烈的气候环境也阻挡不住顽强的生命滋长。
谈及忘忧宫这位女主人,太监女官私下议论里总绕不开那个‘幸’字。
幸妃入宫前的娘家家世并不显赫,武将出身的安若愚对家中女眷的淑德气质从未上心,一直计划着女儿出闺时寻一军中袍泽家的倒霉公子结为亲家,彼此同为军旅家庭对那些繁文缛节自然不会在意。凭着手中一把五尺环刀,谅这未来的婆家也不敢在细枝末节上挑女儿的毛病。
新君登基,五品以上达官贵人家的适龄女子皆是秀女人选。安若愚武略将军的从五品职位堪堪蹭上车尾。
幸妃父母对女儿不报任何希望,可若是两眼一抹黑的进了皇宫,万一坏了体统戒律那可就大大的不妥。
夏国风气开明,宫中女官若超龄以后未得一品半位,可以告假出宫另选夫家,临行前还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抚恤。幸妃母亲齐氏花钱请了位从未谋得皇帝一面的出宫女官给自己女儿讲解禁城规矩。夫妻二人瞧着平日里迎风招展的女儿在年迈老师的教导下比猫画虎的窘态,忍俊不禁的笑作一团。
被气鼓鼓的女儿赶出房间时,安若愚火上浇油的一句‘不会耽误回来吃晚饭’的预测彻底激起了小女孩的好胜之心。
已过酉时,女儿入宫的轿子还未归来,安若愚渐渐生出难言的情绪。
守门小厮一路扯着嗓子穿过前厅走廊奔入堂屋内院,“选上啦,老爷,小姐选上啦!”
‘吧嗒’一声,安若愚手中的筷子跌落身前,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老爷,想什么呢。。。”齐氏也开始六神无主。
“我那柄五尺环刀,怕是护不住女儿在婆家的周全啦。。。”安若愚喃喃说道,忽然惊醒后连声念叨罪过罪过。
幸妃待字闺中时没将多少心思放在梳妆罗裙之上,谁知入宫前学着时兴的手法精心打扮后竟显出倾城之色,再加上几分新学几分刻意的闺秀气质,深得太后欣赏。皇帝几番临幸后怀上龙嗣,册封昭仪的圣旨翩然而至,安若愚被滔天皇恩感动的如坠雾里,只等女儿诞下龙种那一刻,晋封妃位独掌一宫,皇亲国戚。。。
后面的安若愚不敢再想,唯一期望的便是女儿在这无心插柳的境遇里平安喜乐。
安若愚的预感从未准确,幸妃的‘幸’字至此终结。
幸妃毕竟不是安于深闺的妇人,怀有身孕后也并未在意,还以为身体跟以前一样康健,不料一次雨中游园后染上风寒,最后竟至肺疾。
胎儿仍未满月,太医们会诊后断定,大的可以一试小的必定不保。
幸妃痛哭流涕誓死不从,皇帝苦劝无果渐生厌弃。几日后,幸妃被一架马车百里颠簸的送往洛阳旧宫,自生自灭。
皇家无情抛弃娘家无力护全,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幸妃身上那股将门之风狠相毕露,死扛着致死率极高的肺疾不食一滴有碍胎儿的汤药,气若游丝时终于诞下胎儿,生死边缘的凶险景象自不必说。
天可怜见,母子平安。应天城里的皇帝得知喜讯后稍有悔意,立刻下旨册封贵淑德贤四妃之末的贤妃之位,赐母‘幸’字即为幸妃,寓意大难不死幸之所至;赐子“承运”二字,寓意皇氏运数,佑其周全。
经此一遭的幸妃已对天子之爱心灰意冷,修书一封自称寒疾不祥,希望在洛阳旧宫诵经祈福,等到‘有朝一日’洗去一身罪孽后再回宫侍奉夫君。
皇帝收起书信,不置可否。
于是‘有朝一日’便成了此去经年,幸妃以娘家之姓,给皇六子承运起乳名安生,这一叫便是十余年。
穆安生年满十六岁后元服加冠,获赐宁王封号,得开府建衙之权。母子二人这才回到应天,幸妃入主无忧宫,穆安生自立宁王府。
幸妃宁王母子情深,孤母幼子幽居洛阳时的相互取暖只是其一,年龄相差一代竟然志趣相投更让二人除了血缘亲情之外还有些忘年之交的融洽。幸妃虽有顾忌不便出宫,可安生的童年却享受了其他皇子无法想象的自由,每每游历归来与母亲分享见闻,是母子二人心头最温馨的回忆。
安生又想出宫了,临行前约定十日之期,绝不会误了母亲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十二岁生辰宴。然后便在应天城派来的两名御林神卫的陪同下撒欢而去。
安生以前每次出宫都稍稍逾期,可将近一个月后幸妃终于坐不住了。安生十二岁生日当天,幸妃召来旧宫一名马夫两名太监三名宫女共计六名下人,这是可以支使的全部人力。幸妃留下一名宫女随侍左右,命其余五人翌日清晨出宫,按照大路小径各自追寻小皇子行踪。
就在当晚,安生回来了。身旁没有两名神卫,却多了一位剑眉星目的白衣男子。
小皇子衣衫褴褛,鼻青脸肿。旧宫众人里最健壮的男人举起手中马鞭朝着白衣男子头上呼去。众人眼前一晃,谁也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白衣男子的衣衫未曾飘动,一身腱子肉的马夫瘫坐在宫墙一角生死不知。
“孤儿寡母苟延残喘,不值得先生上门追打至此。”幸妃挥手制止另外两名准备上前拼命的‘男人’。
“娘娘误会了,”白衣男子轻轻一揖,“在下是送小皇子归来。”
“我那两名护卫呢?”幸妃盯着白衣男子的眼睛问道。
“我见他二人使的是神卫刀法,技痒之下出了些意外,如今他们在许城一家医馆,伤筋动骨一百天,之后便无大碍。”白衣男子淡然说道,“只是心中总有歉意,这几日与小皇子言语交谈又深感投契,便决定还一个人情。”
“请先生明言。”幸妃瞧了瞧安生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轻挑凤目说道。
“我要让小皇子以后出宫游历时,不需再带任何侍卫。”白衣男子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出一句牛气冲天的话语。
“母亲,我原本也以为卫先生在吹牛,”安生咧嘴一笑,众人发现小皇子的一颗门牙已经不翼而飞,“谁知道卫先生一口气真的可以将牛吹起来,我说的是真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