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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俳谐师 ...

  •   俳谐师,教书匠,大臣

      +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唔,好香……”

      猪太郎躲在第三教学楼后面的主席台上,靠着左边的那根大理石立柱,突然闻到一阵浓郁馚馥的桂花香气。

      这里有桂树吗?

      他这样想着,喃喃出声。

      “真的好香啊。”

      小心地把抱在怀里的书包背上,猪太郎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可能沾上的尘土,疑惑地向四周张望。他从台阶上往下走,看到在主席台旁边的那株桂树,和树上细细满满的金黄色的桂花,开得肆意,劝不住似的攒满了枝头。

      颜色很浓烈呢。

      猪太郎一向比较喜欢颜色素淡的东西,但今天他忽然觉得这样灿烂的金黄色也是很美的,是叫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放缓脚步,睁大眼睛的心惊的美。

      他走近桂树,仰起头来看枝梢上的花朵。这株桂树不是很高,那也是要比还是个初中生的猪太郎要高的。站在树下,香气倒不似方才偶然闻到的那般酽厚,浓烈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汁水来,反而透着隐隐的轻盈的清冽。不过,仍然是无所不在的样子,猪太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桂花香气里了。

      他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轻快了起来。

      刚刚往主席台上走,连找个地方坐着都发现要拿树枝勾掉蜘蛛网的郁闷瞬间无影无踪了。猪太郎闭上眼,高兴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喂,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桂树的那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猪太郎猛得睁开眼,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有点懵,有点晕乎乎地看着从桂树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的少女。

      “你好好看。”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脱口而出。

      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时,两颊并耳朵都已经烧红了。摔了个屁股蹲,本就又痛又莫名的委屈,猪太郎想要跑回主席台上抱着他的书包哭出来。但是他不敢动了,那个好看的女孩子从桂树后走出来,在向他走过来。

      “是啊,我是很好看。”女孩子扬着明媚的笑,很是认真地说道:“喂,你的胆子好小啊。”

      她穿着一件明黄色的连衣裙,裙摆大大的,显着身材很纤瘦,然而女孩子的脸庞生得很圆润,看起来很柔和。

      还有一双水润润的杏眼。

      猪太郎看到那双眼睛里是呆呆坐在地上的自己。

      少女微微屈膝,朝猪太郎伸出手,示意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耳朵根的通红还尚未消退的猪太郎借着女孩子的力道站了起来,整个人都红得和妈妈昨天烧的河虾一样了。

      女孩子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猪太郎紧紧攥着书包的肩带,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睑不敢看她。女孩子也不管猪太郎,只径自在树下的阴影里背着手踢石子儿玩。猪太郎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退到的那个地方,偶尔抬起眼,看到明黄色的裙摆在视线里闪烁。

      她蹦蹦跳跳了一会儿,好像乏了,又好像觉着无趣了,便又转向猪太郎,拿满是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

      猪太郎正抬起眼瞅她,冷不丁发现明黄色的裙摆满满的铺开在他的视线范围里,惶然之间和女孩子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不免更多了几分无措。

      她的眼睛也好好看啊。

      猪太郎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我,我……”他鼓起勇气要说话,但是却有些紧张,舌头也跟着打结了。

      “我又不是故意吓你的。”女孩子还是笑嘻嘻的,又问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我叫田中猪太郎,是出云高校初中部二年级五班的学生。”猪太郎小声说。

      “猪太郎?”女孩子重复了一遍猪太郎的名字。

      猪太郎的脸又变红了,他嗫嚅着发出细若蚊呐的声音:“您可以叫我田中。”

      女孩子像是没有听到猪太郎的话,执着地问她的第二个问题:“猪太郎为什么在这里?”

      猪太郎默了默,眼中是惊讶,茫然和羞赧混杂的神色。

      “我,我心情不好。这边的主席台很多年不用了,也都没有人来,我想在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女孩子安安静静地听着,在猪太郎说完之后很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猪太郎也没有再出声,红着脸盯着女孩子秀美的脸蛋。

      “哦。”女孩子突然说话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困惑的神色,像是给出一个什么论断似的说着,“你们总是心情不好。”

      猪太郎不知道女孩子话中的“你们”说的是谁,不过隐约感觉到里面应该包括自己,但他习惯了倾听和沉默,也就没有询问她在说谁。

      他更想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是谁。

      她也是出云的学生吗?

      女孩子看着要比自己高一点,不知道是不是三年级或者是高中部的学生呢。可是妈妈也说过女孩子抽条得要早些。惠表妹还比他小一岁,但是已经比他高了。但是和惠表妹是孪生姊妹的美子表妹就比他矮好多。

      许是猪太郎眼底的探究太明显了,他没有问,女孩子却像是知道他要问甚么似的道:

      “猪太郎,你好。我叫,我叫铃木千代子。”

      “啊,是铃木同学吗。铃木同学,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猪太郎攥着书包带子,边说边鞠躬。直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他继续说,“家母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在下先告退了,再见。”

      千代子歪着头看了看猪太郎,好像在模仿他说的话,“那你走吧,再见。”

      猪太郎又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再见,转身离去。

      “等一下。”千代子突然大声道。

      才转过半个身子的猪太郎默默地将半个身子转回来,轻轻地应了一声,“嗯,铃木同学?”

      千代子的笑靥没有方才那般轻快的意味,她眼底好像多了几分凝重,在深深地酝酿着即将说出口的话。她很是认真地道:“你也很好看。”

      猪太郎讶异地张开了嘴,清瘦俊秀的脸颊上腾得浮起红云。他匆匆丢下“谢谢您的夸奖”后又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越走越快,走到半途就像是已经跑了起来。

      他回头望主席台和桂树,女孩子还站在树下。

      明黄色的裙子随风扬起大大的摆,恍若一树桂花雨。

      正是秋凉如水。

      +

      【清泠风露月侵午,天上人间相对香】

      放学后,猪太郎没有马上回家,他又来了第三教学楼后面的主席台。

      今天他没有心情不好,但也没有心情好。

      反正每天都是这样的。

      但是如果能够遇到铃木同学,今天就会和没有遇到铃木同学的昨天和不知道能不能遇到铃木同学的明天不一样。

      想到铃木同学和她明黄色的大裙摆,猪太郎就会觉得心情变得很好,就像吃到只有在猪太郎生日那天妈妈才会做的蒸鱼糕。想到这里,他怀念了一下去年吃到蒸鱼糕蘸赤大酱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妈妈许诺说,如果猪太郎的国语或者算术在年级上考了第一名,也会做鱼糕吃。不过,虽然猪太郎的成绩很好,但是与第一名还是有些距离的

      自从在这里遇到铃木同学之后,只要不用去外祖家帮忙清洗药材,他就会往主席台来。猪太郎和千代子说这边的主席台已然废弃是没有错的,那天他也是第一次来。

      原本他心情低落的时候,都会到校园北边的小树林里的秘密基地里躲起来,林幽人闲。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写写当日的作业,或者就靠在树上发呆,想一些他想不明白的事儿。

      但是那天秘密基地被隔壁班那群讨厌的男生发现了,猪太郎就知道他们不论在哪里都会以捉弄自己为乐。

      他不敢和他们对着干,又不愿意成为他们取乐的对象,总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猪太郎不是没有告诉过年级老师,然后得到的就是他们为首的那个是校长的次子,加藤家的小公子的消息,还有他们变本加厉的欺侮。于是他只能继续日复一日的忍耐与避让。

      有一天加藤小公子嘲笑猪太郎是父亲不要的孩子,猪太郎被出离的愤怒支配着冲上前去,已经挥出的拳头却在看到加藤白玉般的脸上轻蔑的神情后,不知为何竟生生放缓了速度。

      当晚他在秘密基地待了很久,拳头还是死死攥着,青筋毕露。但夜色渐深,他还是只能顶着满脸青肿回家。妈妈看到后大惊,一边心疼地给猪太郎上药油,一边迭声询问,猪太郎迟疑了一下,告诉她自己和别人打了一架,略去了冲突的起因。

      只是他妈妈哪里不知道亲生亲养的骨血是甚么性子,若不是气昏了头,猪太郎怎么会和人家动手。

      她想起这十几年间遭受的白眼、谩骂与詈辱,不由悲从中来,搂着猪太郎泣不成声。

      猪太郎听着妈妈连连的“对不起”有些恍惚,身上的淤青在清凉的药油作用下仿佛渐渐消弭了疼痛,但是心里的伤口却愈破愈大。

      第二天他吃到了只有生日和头名时才能吃到的蒸鱼糕蘸赤大酱,那是他唯一一次觉得它不好吃,味同嚼蜡。

      只是看着妈妈爱怜的眼神,猪太郎一样露出了欣喜非常的神色和一如既往的笑容。

      在秘密基地被他们发现后,他沉默着忍受着加藤不怀好意的言语嘲弄,思绪渐渐泛空,仿佛站在那里低着头的人不是他。

      猪太郎想,好歹加藤还自恃身份,倒不会无缘无故地拳脚相向。要不然回家被妈妈看到了,又要惹得她哭泣伤神。

      许是猪太郎毫无反应的模样让他们深感无聊,加藤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便和男生们兴味寥寥地走了。

      猪太郎收拾好被他们撒得到处都是的课本和作业,留恋地看了看他的秘密基地,决定再找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

      所以他来到了第三教学楼后面的旧主席台。

      猪太郎甚至有点感谢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遇到铃木同学。

      前天猪太郎又见到了千代子。

      桂花香依旧迷人,千代子笑得依旧明媚,她的裙子依旧有着明黄的大裙摆。

      “嘿,猪太郎,你又来了。”猪太郎听到千代子这样说,语气很是雀跃,转而她带着困惑问道:“你又心情不好吗?”

      “没有。”猪太郎怔然,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强撑着,“我,我……我们国语老师布置了一首描绘秋景的俳句,我想从桂树上得到一点灵感。”

      “俳句?”

      “就是连歌啦,三行分别是五个、七个、五个假名的连歌。”

      “哦。”千代子应了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见千代子没有追问,猪太郎拿余光悄悄瞥了一眼,见她抬头看枝头细细密密的桂花,便也坐下和她一起看。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千代子突然说话了,“你得到灵感了吗?”

      猪太郎讷讷道:“还没有,我觉得它很好看,但是我还不知道写什么。”

      “那你写好之后可以给我看吗?”

      “啊!”猪太郎赶忙掩下脸上的惊愕,小声说,“嗯,好,好的。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可以写出来。”

      惊愕的神色掩去后是满脸的歉意。

      “没关系,你来这里找我就好了。”千代子浑不在意地笑着,“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猪太郎看着千代子甜美的笑容,觉着桂花香得好像是浸在日落之国的陈酿里捞出来的一样,日本的清酒没有这般浓烈的醉人意。

      “嗯。”他低声应道。

      要开始学习俳句了呢。

      猪太郎坐在桂树下,从书包里掏出《谈林十百韵》看。翻开书,他对着扉页上松尾芭蕉的画像轻轻咕哝了一句:

      “铃木同学今天还没有来啊。”

      这本讲俳谐的书他刚刚从森先生那里借到。森先生是猪太郎的国语老师,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子,长得瘦削高挑,脸上总是挂着笑,忍不住叫人心生亲近与好感。猪太郎觉得森先生生得大大的手十分温暖,即使那手很粗糙,骨节也很凸出。

      森先生的父亲也是在出云高校教书的,当然,那时候出云高校还不叫出云高校,但已经是出云最好的学堂了。现在也是。

      不过,森先生不是他的父亲亲生的子嗣。大森先生一生未婚,便过继了远房堂兄的幼子。森先生成家不久后,积劳成疾,沉疴缠身的大森先生就与世长辞了。森先生也没有子女,森太太据说很早就过世了的,于是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

      前天猪太郎答应了千代子要把写好的俳句作业给她看,可这个莫须有的作业分明是他情急之下随口胡诌的。初中部的课程里头可没有安排什么教俳句的。如果升到高中的话,倒是有一门叫做古典讲读的课,猪太郎猜测这门课会讲到和歌与俳句。

      不过森先生学识渊博,又爱好古典文学,经常在国语课上分享一些大家的俳句。枝头冒出新芽,莺啼渐渐婉转时,森先生便带着学生们读钧月庵经典的诗:

      春雨芳草径,飞蓬正茂时。

      课后猪太郎偶然听见女生们聚在一起的私语,说森先生和他的妻子就是在三月的一个缠绵的雨天遇到的。

      猪太郎很喜欢森先生,他想问问女生们怎么知道的。然而他驻足的动作太过明显,女孩子们纷纷止住了话头,警惕,又带着点嫌弃地看着他。

      他只好继续往教室后面走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于是,决定要开始学习俳句后,猪太郎第一时间想到了森先生。森先生仍旧带着他温和的笑意,温和的眼神,温和地将包里一本已经泛黄卷边的书递给了猪太郎。

      “田中君,这是我最喜欢的钧月庵的名作,送给你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好吗?”

      猪太郎连忙双手接过这本显然是主人心爱之物的书,郑重地和他的国语老师道谢,将书紧紧地抱在怀中鞠了个躬。

      等到猪太郎读了二十九页书,千代子也没有出现,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猪太郎迟疑了一下,又向四周张望着,打算再看几页后回去。

      天还很亮,还不至露冷夜凉的时刻。只是已有月上梢头,如少女的眉,浅浅淡淡地嵌在空中,平添几分朦胧。倒是不晓得月宫中的桂花香是不是如此处一般甜腻,只觉得吸进的每一口气里都是金桂的味道。

      昨天他回去得不是时候,半路突然落起了雨,得亏刚开始下得还不大,猪太郎又跑得快,便是如此,他到家时也几乎湿透了。

      《谈林十百韵》倒还是完好无损。

      他妈妈赶紧给猪太郎煮了浓浓的姜茶,好好得捂了一位晚上。第二日猪太郎起床时连打了三个喷嚏,好歹没有染上风寒,若是烧起来便更麻烦了。

      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回书包,猪太郎抬眼望了一眼桂树,粲然的桂花依旧细细密密,和落在尚显湿润的土洼里的零星的残花是一样的金黄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的气息更浓了几分。

      +

      【酒酌香浮杯面蚁,诗成霜洒月中砧】

      “猪太郎,你为什么叫猪太郎呢?”千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猪太郎聊天,“猪,是你给我看过的那个,钧月庵,那个人的俳句里提到的猪吗?”

      猪太郎翻过一页书,侧身回话,“啊嘞,不是的。钧月庵的俳句中写到的猪指的是人们饲养的家猪。我,我的名字,用在人名里是说山上的野猪啦。为新生儿起名的长辈借此表达对晚辈的祝愿与希冀——像野猪一样凶猛勇武。”

      “凶猛勇武?”千代子捂着嘴嗤嗤的笑,杏眼也笑得弯弯的,“你吗?和猪太郎一点都搭不上边呢。”

      猪太郎无奈地看着千代子,索性合上了书抱在怀里,说道:“是的,我从小就胆子小。同学们也都这样说。外祖父也很苦恼当初怎么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那些讨厌的小鬼是不是拿这个嘲笑你了?”千代子腾得一下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教学楼的方向握拳,“要是我能到你的教室去,非要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千代子,你从哪里知道这些词的?”

      “当然是从你们身上学来的咯。”千代子笑眯眯地应道。

      猪太郎看着千代子身上那条明黄色的连衣裙默了一默。他以为千代子只有这一件衣裳,没想到她告诉他自个儿还有一套绿底黄花的和服,一条浅墨的裙子,甚至还有一套黑色的西服。这倒是让猪太郎好生讶异。

      千代子早就习惯了猪太郎时不时的缄默,本就是她自个儿说话说得多些。她也不在乎没有回应,继续自顾自地问:“那你外祖父怎么想给你取这个名儿呢?”

      “唔……”猪太郎怔了一下,慢慢道:“外祖父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身材魁梧,力能扛鼎的人,知道我妈妈生下一个男孩儿后,他想我应该会成为和我父亲一样的人,就叫我猪太郎了。”

      “原来如此。”千代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困惑地说:“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的父亲的事。”

      “我没有见过他。”猪太郎的脸上也浮现出疑惑的神色,应道:“不管是妈妈,还是外祖父、外祖母、舅父和舅姆,都不在我面前提到他。”

      猪太郎想起自己问及父亲时,家人们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情,妈妈甚至泫然欲泣。一次两次的惶恐与沮丧过后,他也就明白这不是能够得到解答的疑虑了。

      他在心里偷偷叹了气。

      “不过我猜他可能是个武士。”猪太郎补充道。

      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是可恶的加藤口中说的浪人呢?

      “唔,那你的外祖父真的想错了,猪太郎肯定不会是那种孔武有力的武士啦。”千代子兴致勃勃,语调欢快极了,“我知道长大的猪太郎会是什么样子!”

      “啊?”

      “会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呐。很多很多年前,就有一个和猪太郎很像的人,不过要比猪太郎大好多岁呢。”

      猪太郎也已经习惯了千代子说话时而的颠三倒四,语序混乱。他只是喃喃道:“很多很多年前?”

      千代子歪着头看猪太郎,“猪太郎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猪太郎一时语塞,又红了脸结巴道:“我,我……千代子不是坏人,你,那你……”

      “猪太郎是和他一样很好看有很温柔的人呢,在猪太郎面前不用遮掩的。而且千代子是桂树哦,那个人经常给我浇水的。可是其实千代子不需要浇水的。他可能以为我是什么小花小草吧。”

      “你说是主席台的那个台子,本来是一个小池塘,里面有很小很小的黑色的鱼,还有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乌龟。鱼儿从水中跳起来的时候水波涟涟,但是乌龟总是趴在石子上动也不动。那个人和猪太郎一样,几乎每一天都会来这里,不过我醒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了。”

      “他为什么来这里呢?他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但是我感觉他好像也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呢。那个人就坐在地上,看天,看鱼,乌龟来了之后就看鱼和乌龟,给我浇水。然后他有时会念一些很好听的诗,我是后来才慢慢听懂的。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你说的俳句吧。”

      “哦。”猪太郎点点头。

      “后来这里人越来越多,小池塘被一个长得奇奇怪怪的大东西填掉了,那个人的心情好像更不好了。再后来主席台就建起来咯,他就站在旁边看小萝卜头们做操,很高兴的模样。”

      “我想快点长大,但是还没等到我可以化成人形,他就不来了。”

      本来对着树干专心致志地抚摸它的纹理的千代子突然笑了一声,扭头盯着猪太郎说道:“唉,你们。”

      她顿了顿。

      “人类的生命好短暂啊。那个人死去了吧。”

      猪太郎默然不语,他会是谁呢?

      他应该是出云的老师吧?

      “猪太郎,上来!”

      “诶?”

      猪太郎循声望去,发现千代子竟不知何时爬上了树,坐在树枝上冲他招手。

      猪太郎犹豫了一下,嘟囔道:“千代子,下来吧,这样太危险了。”

      千代子哈哈大笑,“我怎么会有危险呢?快上来快上来,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快上来呀!”

      在千代子迭声催促下,猪太郎只好收拾好书包,手脚并用地试图爬上树去。只是猪太郎的动作实在笨拙,这笨拙中又透出几分好笑来,千代子在上头笑得喘不过气儿来。

      他停下了动作,皱着眉头,只一筹莫展地看着树干。

      千代子好容易止住了笑,又冲猪太郎挥手,“喏,抓住我的手,上来。”

      猪太郎愣愣地看向千代子,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抓住她的手,但还是顺从地伸出了手。刚把手伸出去,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陡然轻盈了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漂浮到半空,最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千代子身旁。

      一转头,他看到千代子朝他眨了眨眼。猪太郎心中满是对这等玄妙神异手段的新奇。

      “看那边。”

      千代子指着教学楼的方向说。

      虽然桂树不是很高,却已经可以窥见大半个校园,风光很是开阔。林立的办公处,教学楼,宿舍,食堂,还有北边的小树林。

      小树林种的是晚樱,到了仲春的盛花期,纯白、粉白与深粉交织,满目皆樱,像是自天幕的另一端降下了成片绯红的云。

      云朵轻软,一大朵一大朵地悬在一处。

      猪太郎藏在秘密基地时,风一过,樱花簌簌而落。睁开眼,就是晚樱娇艳的花瓣和细嫩的花蕊。樱花不是软绵绵地落下来的,是那种,唱戏的艺人把长长的、工艺或繁复或素净的水袖甩出去又叠回来时轻盈而劲道的力度。

      有时候他待到很晚,浓重的夜幕中是漫天清清亮亮的星斗,月色泠泠,明光湛然,却很是温柔地抚慰这片小树林。弱樱颤颤巍巍地缀于枝头,不胜羞涩的模样。

      “你们什么时候考试呀?”

      “马上就要期中测验了。”

      “你的国语和算术能不能拿第一啊?”

      “我不知道。”

      猪太郎一直是个实诚的小孩。

      “我想吃蒸鱼糕。”

      “我会努力学习的。”猪太郎急忙认真道,“秋天过了的话,你还在这里吗?”

      千代子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奇怪地打量着猪太郎,直把他看得双颊绯红。她说,“我是桂树,又不是桂花。”

      说完,她又撑着树枝看教学楼那边,放学已过了许久,师生职工早就陆陆续续散了。只有住校的学生还零零星星地走动。

      猪太郎本是被这般风景攫取了全部心神的,只是千代子此时的眼神让他觉得很奇怪,比方才她盯着他看的眼神更要奇怪。他经常忘记她不同的身份,却没有一刻如现在一样清晰地感觉到千代子与自己的隔阂。

      他一边偷偷瞥着千代子,一边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话,稍不留意就随风而去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是千代子的声音。

      “我先走啦,妈妈让我今天早一点回去。”

      “嗯,再见。”

      +

      【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

      近卫御文回到年少生活过的出云时,距离他猝不及防地离开此地已是一十二载。

      一十二载转瞬即逝。

      出云通了电报,通了铁道,大街小巷都是叫卖新式刊物的报童。

      春日和丽,西洋传来的轿车纷纷喜气洋洋地穿梭在此世与彼世之间。

      近卫御文没有乘车,只说想在街上随意走走。近卫家的僚属和出云的官员便跟在了大臣后头也走着。

      一个黑瘦却很有精神的小女孩不像其他报童那样畏惧这边厢跟在近卫御文身后的大批人马,直直地冲到他面前,大声喊道:

      “大人!大人!您要看报吗?买一份报纸吧大人!”

      近卫御文笑着接过了一份报,自有僚属上前付钱。

      小孩儿鞠了个躬,又喊道:“谢谢大人,大人万安!”

      女孩子拿着报钱高兴又骄傲地走了,出云的长官提着的心晃荡着落回了原来的位子,迎上前去对凝神看报的近卫御文说道:

      “大臣,在下为您拿食盒吧。”

      “多谢,不必了。”近卫御文淡淡道。

      报纸头版赫然是出云高校得了天皇陛下赐下的奇石的报道,黑白照片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版面。那块奇石旁站着加藤家的次子,眼神坚毅,看着精神抖擞的样子。老校长前些年在某一夜的睡梦中溘然长逝,他的长子在而立之年出家为僧,遁入佛门后飘然而去,次子便接任父职,成为了出云高校的第三任校长。

      这是近卫御文方才询问出云的长官得知的。

      发生在近卫御文,或者说,发生在田中猪太郎身上的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俗套到街坊里最不爱碎嘴的妇人都能说得头头道道。只是当猪太郎的生父消息出现时,爱碎嘴的抑或不爱碎嘴的妇人都想跑来看看,哪怕是看上一眼,后半辈子都吹嘘不尽了。

      那可是将军家来的人啊。

      但是他们终究还是没敢看看。

      毕竟是将军家来的人啊。

      猪太郎的父亲不是他期待的武士,也不是加藤诋毁的浪人,而是一位将军。

      一位出身于自飞鸟时代就拥有藤原那样高贵的姓氏,在平安时代独步朝政的北家嫡流一支的近卫家的将军。

      近卫将军年事已高,新家主却不幸罹患不治之重症,药石无医,英年早逝。年轻的家主膝下并无可承家族重担的嗣子,近卫将军悲痛之余,却不愿家主之位落入他房手中,在家臣的提醒下猛然忆起早年在出云的风流韵事,急忙遣僚属将自己的私生子接回了近卫家。

      虽早知出云那个娇媚动人,楚楚可怜的平民女子为他诞下一子,近卫将军却未料到藤原氏的高贵血脉竟有着如此乡野粗鄙的名字,皱着眉给一直沉默不语的幼子改了“御文”一名。

      没有受伤的武士对为自己疗伤的医女一见钟情,春风一度的戏码,也没有武士痊愈后返乡禀告父母与主上后前来提亲的许诺。

      猪太郎其实早在旁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难堪的过去,田中家容色皎美的女儿被人糟践,和毫不留情地抛弃。

      毕竟近卫将军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掩盖什么。

      一个卑贱的,在明治时代之前甚至连姓氏都没有的医女,能够服侍藤原氏的后裔并延育华族子息,是何等荣耀之事。

      本就年迈体衰的近卫将军在遭逢丧子之痛后,拖着病体残躯殷殷教导幼子,但两年的时间实在不足以让御文小公子成长为近卫家的少年家主,他只好抱着莫大的遗憾与不甘,在将少主托付给信任的家臣后撒手人寰。

      内有家臣心怀不轨,旁支各结鬼胎,外有强敌虎视眈眈。

      虎狼环伺,险象迭生。

      等到近卫御文能够举重若轻地应对政敌,兵不血刃地慑服旁支,游刃有余地制衡各姓家臣,沾染了浑身的阴暗与鲜血后,他已然是近卫家名副其实的家主,朝野上下敬服的股肱之臣了。

      端的是文质彬彬,气度温润又儒雅。

      据传身体不大好,弱不胜衣,但是却无人敢小觑了这位清隽的年轻人。

      或许早在少主人敏感地察觉到那位年高德劭却野心勃勃的家臣意欲控制自己时,那个长在乡野,怯懦寡言的猪太郎就不得不被他默默地尘封在心底了。

      似乎被他一并忘却的还有妈妈,鱼糕,俳句,和千代子明黄色的裙摆。

      但当他站在出云高校的正门前,凝视门前矗立着的奇石时,过往的一切却又鲜活如昨日般在猪太郎心中闪现。那奇石是在近卫御文担任贵族院院长的第一年自海外寻来,奏请天皇陛下御笔亲书,刻字其上,再赐予他的母校的。

      他终于有时间,也有能力,回到出云亲眼瞧瞧这陛下亲笔的四个汉字。

      没有人注意到近卫大臣眼中一闪而逝的迷茫。

      “多么好的石头,多么好的字,多么好的大臣。”人们带着崇敬的目光仰望这块奇石和奇石上笔力遒劲的字不住地赞美着。

      办公处还是十二年前的模样,教学楼,宿舍,食堂,亦无改变,不过是多起了几栋陌生的小楼。出云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行键。

      恰是三月下旬,北边的小树林樱花烂漫,随风摇曳。

      秋去春来,不过须臾之间尔。

      近卫御文打发了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尾巴,一个人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他不觉笑了起来。

      不知道千代子有没有长高呢,她的法力有没有增长呢?

      她是不是又多了几套衣裳?

      如果她能穿人类的衣服就好了,他来出云时吩咐下臣备了许多华服锦饰,不过此行并未带来,只匆匆带了一盒蒸鱼糕。

      母亲四年前病逝,他却不能回到出云见她最后一面。此番返乡,除去拜访森先生外的另一要事便是修整母亲的坟茔,他想妈妈应当是愿留在出云的。

      只是妈妈的蒸鱼糕是再也吃不着了。

      黄花梨的食盒是上次入宫时天皇陛下赠予的小礼物,宋梅缠枝,清艳素雅,是近卫大臣一贯的喜好。

      鱼糕是请出云当地的名厨准备的,鱼糜取的是精心饲养的白鲢和比目,手工揉制,加了细细炒过的虾皮,一应配料、佐味也都是最为上等的。蒸好的鱼糕色泽洁白,不逊冬雪,形如竹叶,玲珑风雅。近卫御文提前尝过,入口鲜香嫩滑,层次丰富,舌尖上满是鲜味。

      比之妈妈当年简陋的原料与粗糙的手法做出的鱼糕,味道不知好了多少。

      釉色明快柔和的豇豆红小碟里是为了配合宋梅缠枝的食盒放的梅花酱,说是去岁取了无根之水和梅上落雪酿制的,清甜宜人。

      少年们的嬉闹声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近卫御文惊醒,他有些奇怪。

      难不成这边的主席台又开始用了吗?

      他遥遥地没看到桂树。

      待再走近一点儿,原来主席台的确重新投入使用了,倒是看着远比过去大一些,光彩些。也已经长大了,变高了的猪太郎绕着主席台来来回回走了几遭,都未曾发现桂树的影踪。

      “嘿,你是谁?”耳边传来不客气的女声。

      猪太郎欣喜地转身,应道:“千代子,是我……”

      转过身看到问话的是一个穿着出云校服的女学生,他不禁哑然了。他本应回答,他是现任贵族院院长,近卫御文。

      不想看清近卫御文的相貌,那女孩子倒反应迅速地说道:“实在抱歉,是我打扰阁下了。见过近卫大臣。”

      近卫御文也回过神来,笑着说,“你好,你知道原先在旧主席台旁边的桂树去哪里了吗?”

      女孩子眼里满是困惑,犹疑地回道:“桂树?桂树……这里本来有桂树吗?出云种的不都是晚樱吗?”

      大臣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那株桂树在新建主席台的时候砍掉了。”

      “啊,森先生!”两道惊呼同时响起。

      “大臣,您回来了。”森先生看着猪太郎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怜爱,“家父很喜欢那株桂树,竟然被砍掉了,唉……”

      “唉,真是惋惜啊!”女孩子低低地叹道。

      “来我那儿喝口茶吗?”森先生看向近卫御文。

      近卫御文笑着摇了摇头,“承蒙老师的邀请,我本当欣然前往,只是今日尚有要务在身,颇为不便。明日造访,还望老师不要嫌弃。”

      森先生也没有坚持,两人一同站在一旁,看学生们陆续在集合的广播声中到齐了,闲话。台上的级长通报完毕后,师生便渐渐散了,新的主席台也迎来了空寂。

      近卫御文同森先生告别,慢慢走到主席台旁坐下,打开食盒吃起了蒸鱼糕,梅花酱隐隐透出雪中傲骨的风姿和冬日浮动的暗香。

      桂花香无迹可寻。

      近卫御文在心中默念着,猪太郎在《谈林十百韵》里读到的一首俳句:

      中秋微霜夜,天上桂魄池中月,徘徊杨柳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俳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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