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醧忘》河远

36、【归·醧忘】4

　　桥川回到孟婆庄的时候，只有印宁在等着他。
　　鬼差们都隐约感到孟婆庄主人出了事，早已向前头递了请假单。
　　印宁的眼睛再也无法恢复了，曾经那样光华璀璨的一双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她眼中的一切都将永远是暗淡且模糊的。
　　曼珠沙华感应到孟涵神力的衰竭，迅速枯萎败落，只是花田里再也没有了那个总是淘气地戳着花瓣、却还是会细心为它们浇水的少年。
　　院子里也没有了躺在摇椅上那个昏昏欲睡的单纯少女。
　　桥川推开孟婆庄的门，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正厅此刻空无一人，那张品味独特的八仙桌空着，桌面上还凌乱地放着几张轮回申请，桥川还没来得及整理。
　　印宁强忍着心中悲痛，硬是走到那张八仙桌旁，从口袋里郑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放在桌角上。
　　孟涵喜欢明亮的光，所以孟婆庄中永远灯火通明。此时那道光照耀着这一方小小的印章，历经千年未曾退去的朱红竟显得凄凉异常。
　　桥川有些踉跄地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桌沿。
　　孟涵懒散，一把懒骨头总是软趴趴地趴在桌上，桥川摸着那道桌沿，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
　　印宁看到他的手不复平时的稳定，正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孟涵的嘱托，定了定心神，“桥川，先去休息吧。明天......明天孟婆庄还要正常工作。”
　　桥川如梦方醒一般愣了愣，收回了手，扯出一个苦笑，“孟婆庄......孟婆庄里已经没有孟婆了还叫什么孟婆庄？”
　　印宁那双灰暗的眼中一下子浮上一层泪水。
　　她一向是个自负和倔强的人，哪怕是当日被族中放逐，也不过是失落了片刻，连跟何舟渔告别都不曾掉过泪。
　　只是此刻她突然忍不住了。
　　她孤身一人来到孟婆庄中，遇见孟涵和阿鸩，后来桥川加入进来。神魔之命何其漫长，她以为他们四人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起在这黄泉之下打打闹闹，被工作搞得不耐烦时就告假去人间玩乐。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他们都会找到自己的伴侣，然后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可是现在阿鸩死了，孟涵留在了忘川尽头，偌大的孟婆庄里只剩下她和桥川。
　　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印宁踉跄退后一步，后腰撞在了孟涵的椅背上，一阵微弱的疼痛如同压垮她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终于忍耐不住，一下子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印宁哭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许久不曾这样哭了，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桥川伸出手想去安慰她，方一动作却觉得自己也已眼眶湿润，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换她回来？
　　换？！
　　“换命笔！”桥川拔腿便往孟涵的房间跑去，他知道孟涵把换命笔放在了哪里，只要有换命笔，他可以用他的命去换她回来！
　　“没用的！”印宁拦住他，“换命笔是以大桃木为证的以命换命之术，阿涵现在处在生死交界处，换命笔也换不回她的！”
　　“那该怎么办？！”桥川急速喘息，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我只想救她啊！”
　　他在沙场上拼杀了一辈子，成了鬼魂反倒为当日之战而愧疚自责。他在忘川中洗尽了过往，背着罪来到了这里，遇见了孟涵。
　　他本以为这一战会如他以往的每一场战役一般，他的肩膀上会扛着战旗，他的手里会拿着刺进敌人胸膛的长枪，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住所有攻击，只为了保护住那个他唯一想要护住的人。
　　但是他错了。
　　在这最后一战中，到底还是那个人成了牺牲品。
　　到底还是，那个人推开了他，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孟婆庄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神荼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直走到八仙桌前才停下来。
　　“别哭了。”他有些僵硬地对印宁说道。
　　印宁抬起头，讥笑地看着他，“神荼大人？您大驾光临，真是孟婆庄的荣幸。”
　　“印宁你......”神荼苍白的脸僵了一下。
　　“神荼大人，您不是酆都大帝的挚友吗？大帝不是在兵解前将孟涵交托给你、嘱咐你要好好照顾她的吗？现在她一个人在忘川尽头，您在做什么？她一个人去重镇醧忘台的时候您又在做什么？！”印宁一声高过一声，声声质问逼得神荼都不由得退了半步。
　　“你的眼睛怎么了？”神荼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心中一急，上前一步想要去摸摸她的双眼。
　　印宁一扭头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冷硬，“不敢劳大人费心。”
　　神荼默叹了口气，转而问向桥川：“你说，她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桥川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究竟有何渊源，只得如实相告：“印宁大人为了破开修蛇鳞的封印，动用了神之眼。”
　　“神之眼？！”神荼突然暴怒，原本便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更显得惨白如纸，“谁给你的胆子用神之眼？！你不知道那双眼睛有多珍贵吗？！”
　　“珍贵又如何？！”印宁一掌拍在桌上，冷笑道：“再珍贵也是我印宁的眼睛，我想要怎么用都是我的事情！神荼大人在地府一手遮天，却管不了我印宁！”
　　“你的眼睛？！你......”神荼的声音突然顿住，皱了皱眉说道：“你要知道，你被神族驱逐，如今再没了神之眼，要如何自保？”
　　印宁撇过头不去看他，“我印宁就算是有朝一日横尸街头，也不干神荼大人的事。”
　　神荼统领地府多年，做上位者发号施令已是习以为常，除了孟涵还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过，就算是仗着酆都大帝宠爱的孟涵，都没敢像印宁一般在他面前张狂。
　　她不过是仗着、不过是仗着......
　　仗着什么呢？
　　神荼不敢再想下去。他今日到此的目的本也不是这个。
　　神荼拿起桌上的印章，轻轻吐出几个字：“你想救她吗？”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如惊雷一般在孟婆庄中引燃了最后一丝希望。
　　“你说什么？”印宁颇为急切地冲到他面前，那双暗淡的眼里透出几丝渴求。
　　桥川更是要用力抓住桌沿才能稳定心神。
　　“孟涵此刻虽已入醧忘台，但神毕竟与凡人不同，只要魂魄不散，就有出来的可能。”
　　“但是孟涵大人之前分了一魂一魄出来。”桥川说道。
　　神荼这才仔细打量这个男人。
　　他知道孟婆庄里有这号人，但也仅限于此，此时细细查看才回忆起似乎有人跟提过，孟婆庄里有个能力超强的助理。
　　神荼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心里却有些好奇，“孟涵为何会分出一魂一魄？”
　　“孟涵大人为我赐了命。”桥川说出这几个字时觉得心口一疼。
　　神荼这才表现出几分惊讶，“你的意思是，孟涵分出了自己神的魂魄，为你一个鬼，赐了命？”
　　“正是。”
　　“真是稀奇......”神荼觉得匪夷所思，“我还以为自从岁寒死后，她不会再对任何人特殊关照了。”
　　印宁有些不耐烦，又不好再过分，“神荼大人，到底该如何救孟涵回来？”
　　“等。”神荼吐出一个字。
　　桥川和印宁面面相觑。
　　“孟涵大人是为了镇压四罪才入了醧忘台，若她出来，四罪......”
　　“无妨。”神荼打断他，“定海珠已毁，酆都大帝残余的神力足够镇压四罪。孟洇在最后时刻选择了回归到孟涵的魂魄中，使得孟涵恢复了神魔之力，这才给了她一线生机。接下来就等吧。”
　　等到这片曼珠沙华再次盛开。
　　等到忘川之水再次充盈。
　　等到千万个孤魂野鬼过了奈何桥。

　　“来吧，喝了这碗汤，你就可以去投胎了。”
　　女人看着被推到面前的汤碗，不知为何竟连手指都颤抖起来，迟迟不肯动作。
　　“你可是还有心愿未了？”对面那人又好心问了一句。
　　“我还没有找到我的爱人，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投胎转世。”年轻的女孩子虽然恐惧，意志却坚定。
　　那人皱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是把她扔进忘川里吧，看她是先找到她的爱人，还是先忘得一干二净。”
　　守在一旁的鬼差中立刻站出一人，拿出沉重的锁链就要锁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女人，却在将她拉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男人。
　　那男人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鬼差会意，将被锁住的女人先带了下去。
　　一旁的年轻男子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屏幕上快速滚动着刚才那女人一生的履历，密密麻麻的黑体字全都映在他的眼镜上。他在电脑屏幕上页面的最下方“裁定评断”一栏中填入“在世无不良记录，准以转世”，动作娴熟流畅，一看便知已经将相同的事情做了许多遍。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了吧，阿川。”印宁有些疲倦地伸了个懒腰，一脸的不耐烦。
　　桥川核对了一遍名单，确认今天的轮回申请已经全部处理完毕，这才保存了当前的工作记录，关闭了电脑。
　　“累死了！我先回去休息啦，阿川你也早点睡吧！”印宁悠闲地扛起一直放在一旁的狙击枪，迈开两条长腿往后殿走去。
　　桥川摘下眼镜，半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显然已是十分疲惫。
　　但是他还不能去休息，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桥川仰面靠在椅背上休息了片刻，重新戴上了眼镜，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正殿。
　　果然，这些曼珠沙华还是没有再开。
　　自从孟涵去了醧忘台，这些花没有了她的神力支撑便也失去了绽放的力量，无论桥川如何精心照顾，始终都没有一朵再次盛开。
　　每一株花都摆出一个枯萎的姿态，连花苞都不愿生长，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彻底败落的结局。
　　桥川脸上没有任何失落的神色，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沉默地拎起一旁的木桶，走向忘川打了一桶水，再走回去给每一株花细心浇灌。
　　做完了今天的事情，桥川坐到孟洇喜欢的那把摇椅上，遥遥地望着忘川尽头。
　　我会等。
　　等到这片曼珠沙华再次开放。
　　等到你终于回到我身边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