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的短篇堆积》三十十三三十三

3、艾嘉

　　当米尔斯狩猎归来，漫长的黑夜要结束了，他回来的刚刚好，再有一会人类就可以从洞里探出头来休息，而恶魔、幽灵、魅魔与一切邪恶生物就要乖乖找地方藏起来，白天会燃烧他们的躯体，带走他们的灵魂。
　　他从箱子里找出一截黑夜，将它挂起作为窗帘使用，靠近窗子时踩过地毯，然后踩过温暖柔软的他人肢体。米尔斯面不改色，将窗帘调整好，多出的那段就用银剪剪断，他把剪刀包进多余的黑夜里，要把它们送回箱子，星星已经挂在天花板上幽幽放光，米尔斯说：“你为什么躺在那儿？”
　　对话的对象是被他踩了一脚的女性——大抵是女性，她的身形有些透明，全身上下都是白的：连睫毛都是白色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安静地爬起来，用头发支撑她坐起，她说：“你回来了？”
　　米尔斯便放弃同她说话了，他将狩猎的成果尽数丢进储藏室，留下两份装进盘里，其中一份是色彩斑斓的奇妙软体。这是他的食物，虽然恶魔是不用进食的，他从人类那儿学会了怎么咀嚼吞咽，就好像学会了如何□□那样。
　　和颜色一样奇特，宛如将所有口味调制在一起最低劣厨师做出的布丁，不能再难吃的失败作，米尔斯却显得很高兴，他那神经质的秀丽面容放松下来，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只是个十九岁的普通少年。
　　“……是果冻。”
　　“是啊，这是一位十七岁女性的爱情，苦涩而甜美，看起来容易摧毁，实际上也确实很容易摧毁。”米尔斯勺出一勺来，示意她过来尝尝。
　　对方摇了摇头，与其说是走来还不如说是爬来，爬上这张装饰精致的餐桌。仅剩的左手垂在一旁，灵巧拿起勺子的头发担负起了喂她的责任，将可口、香甜的汤塞进她嘴里。
　　“好喝。”
　　“好喝？真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败品。”米尔斯嗤之以鼻。
　　“败品？”
　　“太过苦涩，太过甜美，太过酸涩都是败品，只沉溺一种情感的爱情，根本就不配称之为爱情，你懂吗，艾嘉。”
　　米尔斯拥有着好为人师的血统，生下他的女人曾是个乡村教师，他兴致勃勃看着面前的艾嘉，艾嘉这个名字是他取的，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过如果养了狗就一定要取这个名字。
　　“我不懂，但是，米尔斯，天快亮了。我可以回家吗？”艾嘉喝完了全部的汤，小声地问。
　　“当然不行。”
　　对方毫不犹豫、不留余地地拒绝。

　　如果将一切跳过就不算一个故事，说出一切的源头是每个故事都必须的，当创世神创造这个世界，留下一本童话书给他可爱的孩子们时，他这么说道。
　　然后创世神就离开了，他抛弃了这个世界去往他处，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二十七位他的孩子，后来他们成为了神，撕扯开白天与黑夜，制造出人类得以存活的土地，教会无穷尽的怪物们如何在黑夜栖息。
　　黑夜比白天略长些，人类便在黑夜时分蜷缩于房屋里等待白天的到来；而当白天降临，恶魔等生物又将老老实实，将舞台让给人类。
　　米尔斯是恶魔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位，他从人类的腹中诞生，在无知的十九岁向神祈求永生，于是艾嘉便切下自己的右肢，用自己的血将他变为恶魔。米尔斯感激艾嘉所做的一切，用白天的锁链将她锁上，关在自己的房屋里，当黑夜时便丢她独自一人，白天时与她依偎。
　　艾嘉是神里最至高无上的一位，创世神将她抱起，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我亲爱的女儿，你将是一位称职的神。”她爱着一切，从神、人类到恶魔，她让米尔斯成为恶魔，然后在一次又一次黑夜白天的轮回中等待他解开白天的锁链。
　　“我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米尔斯。”
　　“当然有用，我想尝一下你的爱情。”
　　但是她没有爱情。神怎么可能会有爱情呢？
　　对方不介意，他将汤匙塞给艾嘉，挑出他最不喜欢的次品让她品尝，他是一位苛刻的美食家，评赏的就是不计其数的爱情。他绘声绘色同艾嘉讲述这份爱情的拥有者是一位二十四岁的贵妇人，在金钱与孤独中挣扎，最后选择了她那个比她更爱钱的情人，宛若疯癫。
　　“对于这样的人，你怎么看呢，艾嘉？”
　　“……她很可爱。”
　　米尔斯便摔了盘子，他的脾性并不稳定，有时候暴躁得像个中年男人，尽管他的外表仅有十九岁，薄荷绿的眼睛明亮美丽。尽管如此艾嘉仍旧爱着他，她谁都爱，她爱着所有人。
　　米尔斯将星星从天花板上扯下来，用力摔在地上，他用南方人类使用的方言咒骂，难听得令人发哑，他说神明都是群婊子，博爱的贱货，为什么你们不去死呢？
　　艾嘉没有说话，她看着米尔斯喘着气走进自己的房间，头发又一次抓起汤匙，她不能浪费食物。
　　米尔斯的情绪时好时坏，他在房间里疯狂地乱砸东西，可是很快又住手，他蹲下来开始哭泣，这时艾嘉就会慢慢走进来，她说：“米尔斯，你在哭，不要哭，我的乖孩子，不要哭。”
　　她坐下来看着米尔斯，对每一个哭泣的人她都是这样，以温柔的、近乎残酷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起身，擦干所有眼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黑夜又一次到临，他该出去狩猎了，去带些爱情回来。

　　二十七位神丢了一位，这好像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事实也的确如此，米尔斯从一位魔女口中听来，所有神都在呼唤那位神归来，但是对方却毫不理睬，安静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度过。
　　米尔斯将银色花边的桌布铺好，去替代他上次失控撕毁的黑色桌布，他这次食用的爱情是极硬的冰块，在火的缓慢灼烧中才化为液体，呈现奇怪的蓝色。
　　他问：“为什么不去回应？”
　　艾嘉低着头看着盘子，她的白发被米尔斯扎起来，用从他人手里抢来的血红色丝绸，她是被对方抱上餐桌的。她回答说：“因为你想我留在这里。”
　　“就因为我的要求？”
　　“嗯。”
　　“你可真是个善良的好母亲——”
　　“我不是母亲，你明白的米尔斯，我们有着同一位父亲。”
　　碗里的蓝色液体被勺子碰触，慢慢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又原本奇怪的、清浅的蓝色缓慢加深，无论在何时都散发着冰冷。
　　“你对任何人都这么好吗。”米尔斯的语气很嘲讽。
　　“嗯，”她点了点头，“因为我爱你们。”
　　可那不是爱情。
　　米尔斯将盘子推过去，亲手喂她，并告诉她这是来自一个曾被伤害过的男人，他将自己的心灵冰冻起来，至死都没有再打开，所以他的爱情也是冰冷的。
　　“我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

　　米尔斯心情很糟，他觉得这一切都糟透了，因为白天似乎维持的太久了。
　　早应该到黑夜了，可是他剪下作为窗帘的黑夜还蒙在窗上，没有被黑夜吸走，融为一体。艾嘉并不在乎那些，可是他不愿意去品尝那些次品，他对爱情的苛刻已经到了一种程度，也已经上瘾到了一种程度。
　　艾嘉除了进食——遵循米尔斯的意愿陪着他——的时候，都躺在窗边，她看着米尔斯又一次摔了东西，把银边桌布撕碎，玻璃餐盘摔成碎片，清脆的东西毁灭的至极美好绽放开。
　　“——米尔斯。”
　　她低声叫着对方的名字，看着对方焦灼地转过头，眼睛里尽是暴躁。
　　“我饿了，米尔斯。”
　　米尔斯终于冷静下来，一头扎进储藏室去寻找她能吃的爱情。
　　但是当他捧着粉色的近乎肉块的爱情回来时，艾嘉却躺在那儿，安静地闭着眼。
　　她睡着了。
　　米尔斯看了一会，不得不承认睡着的艾嘉显得新奇极了，他把爱情丢在桌上，蹲在她身边小声叫着她的名字。
　　“艾嘉，艾嘉。”
　　对方好像不会醒来了。
　　米尔斯站起来，准备将那份爱情切割好，他还没有松开艾嘉的头发。
　　锐利的银刀啷当一声，轻而易举切开了看似难以切开的肉状爱情。
　　他在这时总是专心致志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就这样回头看了一眼。
　　啷当。
　　刀子掉进盘里。
　　米尔斯顾不上其他，他近乎仓皇地看着那条绑在床边的白天，此时软软地躺在地上，被束缚的那位神不知所踪。
　　艾嘉逃走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米尔斯扯下黑夜，白天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体上，一瞬间就吞噬了他大部分身体。
　　他推开窗，向外冲去。
　　艾嘉从头到尾都不会被束缚，他们是制造了白天黑夜的神，又怎么会被白天束缚？
　　她之所以被束缚，只是因为他自身的要求罢了。
　　她毫无疑问是爱着他的，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爱着他的。
　　米尔斯义无反顾冲进了白天，他的头脑清晰地告诉他如果失去了艾嘉他宁愿去死，他的口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甘美、苦涩、酸辣……艾嘉就站在那儿等着他，甚至还握住了他徒劳伸出的那双手。
　　她说，她说什么米尔斯听不见，他已经被阳光磨掉了灵魂，然后是身体，他最后只记得自己口腔里充斥着的那些味道。
　　那是他的爱情。
　　只有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