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燕园。》吴悔

7、有关一生的决定

　　地球离近日点越来越近了。
　　甘棠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她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开始叮叮当当地打仗。
　　7：25
　　“嗯，很好，今天速度很快，绝对不会迟到。”
　　甘棠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加速往学校赶。
　　连续迟到一周的甘棠，终于在今天踩着铃声的尾巴进了教室，幸好她溜得快，没有跟同时准备进屋的班主任撞上。她正疑惑班主任今天为啥来的格外早，就看见老师抱着个大纸箱子神神秘秘走到讲台前。所有粘在书本上的目光同时抬起，一齐看向老师，她有些兴奋又郑重地说：
　　“不久就要高考了，虽然大家是考完再填志愿，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家能为自己设立一个目标，以此来激励自己，所以我把这个箱子放在这里，大家这两天好好思考一下，把志愿写下来投进这个信箱，然后高考完之后再打开看看自己当初的梦想是什么。这是有关一生的决定，希望大家能够回去好好想想哈。好，抓紧上课吧！”
　　班主任的话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大家都有些木然地看着那个箱子，几个比较活泼的女生凑在一起小声地笑着，很快就各自回座位去继续看书。甘棠则一直盯着那个箱子，它窄窄的箱口像一个黑洞，一直吸引着甘棠的目光，而另一道视线，则穿过大半个班级，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个箱子，越过三四个肩，落在甘棠身上。
　　“柏舟，快，帮老师发下卷子。”地理老师抱着一大堆卷子急匆匆地走进来。
　　“哦，好。”被喊到的少年愣了一下，收回目光，起身接过卷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上周才考的周测卷，大家发挥地都不太好，雪白的卷面上随处可见红笔印，他一张一张地发着，所到之处皆引起了一片哀嚎，甘棠的也在他手中，他低头，一边拧眉看着卷子，一边慢慢往甘棠的方向挪。路过女孩身边的时候，他把打着分数的那一面朝下，动作随意地放在她桌面上，然后立刻四处张望着寻找下一张卷子的主人。甘棠并没有注意到他，她的目光还胶着在那个黑洞洞的箱口上，柏舟有些庆幸，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侧的女孩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
　　“有关一生的决定吗？”
　　柏舟愣了一秒，然后推了推眼睛，在甘棠回神发现试卷的一瞬快步离开。
　　这轻飘飘的一句，直飘到柏舟心里去。

　　那天晚上，甘棠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关灯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箱子仍然静静地坐在那沉思，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与它面对面坐着，手掌紧紧地捂住脸。
　　“上周的地理又考砸了，真的好难啊，我快学不下去了，真的，每天每天，成绩没有任何起色，我连自己的同班同学都比不过，我怎么可能能考上那所大学？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太荒唐了？我放弃吧可不可以？我是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一天只有24个小时，我找不到多余的夜去熬，我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颤着声音，语无伦次地对着箱子倾倒着一切，越说越委屈，越说越绝望，一阵鼻酸涌上，她死死地按住眼睛，不让眼泪滴下来。
　　她的脑袋一片混乱，不时地闪过好几个片段，她想起回复柏舟短信时自己的信誓旦旦，想起许多个夜晚自己抵挡不住睡意，趴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想起老师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的表情，想起母亲深夜开着一盏灯，陪她一起熬夜的背影。不甘心、自尊心、绝望、希望轮番上涌，她沦陷在情绪的漩涡里，久久无法挣脱出来。
　　良久，窗外的路灯已经亮起，月影西斜，洒在桌上。带着哭腔的声音渐渐低下，已经平静下来的甘棠伏在桌上，一动不动，流过泪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她的视线锁在黑漆漆的箱口上，好像那就是一个阿拉丁神灯，只要写了志愿丢进去，就能够顷刻间实现她的愿望。窗外呼啸声渐起，未关紧的窗子，为她的沉重打开一个缺口，身旁的窗帘似被人轻轻拨开，轻柔地拂在她的肩上，她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看着学校粗制劣造的蓝色窗帘，在风的托举下，竟也舞得很有美感。
　　“起风了啊”。
　　她起身，翻出最干净的一张作业纸，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看的一只钢笔，然后在箱子面前，十二分郑重地写下：
　　“博雅塔前求博雅，未名湖前誓闻名。”
　　运笔饱满，力透纸背，她逐字逐句地看着，慢慢扬起嘴角，真的，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写字这么好看。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让班主任提前发现，她又紧张地加上了一层信封，还把作业纸折了好几道，神经质地拿着它在灯下看了好久，确定显露不出任何字迹之后，她双手攥着信封，放在箱子的缺口处，四个手指一松，“扑”地一声，信封落地，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落地。
　　踏出教室门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是无比地畅快，步子却是愈发地沉重。她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现状，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横亘在她和梦想之间的距离。未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刻，面对着尚有些割人的冷风，她必须得逆风而行，没有别的办法，起风了，就要努力生存。
　　进了小区，远远地就看见母亲一直在楼下来来回回地走着，她走进，眼前的妇人听到脚步声立刻转头，看到她的一瞬间，满脸地焦灼顷刻间卸下，只剩疲惫爬满眼角。
　　“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赶紧上楼吃饭吧。”母亲拍拍她的肩膀，率先走上楼。
　　她点点头，不经意间看见母亲灰白的发顶，她已经比母亲高了，连影子都可以严丝合缝地覆盖住她的。突然有一股冲动涌上，甘棠很想抱抱母亲，跟她说说话，说说自己的烦恼和梦想。可是她甩了甩头，猛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忍住了。小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经常不在家中，她逐渐学会独立，也越来越不会向父母表达感情，随着年龄增长，她和父母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她绷住脸，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和疏离，跟在母亲身后，和母亲一起进屋。
　　天气逐渐转暖，阳光开始有些刺眼，甘棠的神经末梢终于感知到外界的暖意，冰冻的脸上常常裂开一丝笑意。
　　还有最后几十天，大家的紧绷已经趋向于极限。为了缓解情绪，班主任想了很多招来“折腾”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分给甘棠的是出黑板报。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重重地在心里叹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些！”。她一脸不情不愿地回到教室，盯着后面一片空白的黑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写些什么鸡汤或者热血口号。
　　突然那晚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闯进脑海，她霍地站起身，转着手中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涂涂画画。
　　第二天，她破天荒起了大早，绕着每个教室走了一圈，别的班黑板报上几乎是一溜的豪言壮语，走到自己的板报前，她很满意地笑了。板报很简单，黑色的版面被她擦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白色粉末均匀地铺在几个大字上，上面写着：
　　“为了母亲的微笑”
　　她步子轻快，回到位子上，开始背书。
　　清晨的教室里阳光满溢，整座校园还没有真正醒来，他们的教学楼隐在一片松树林中，层层叠叠的松针为他们过滤了喧嚣，走廊里很亮堂，白色的大理石砖正在等待年轻的脚步，尽头那间教室里，隐隐约约传来甘棠大声背书的声音，响亮，清脆，像是春天里的一声轻啼。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在初生的太阳下，满蕴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