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邪师》白小

1、第一章

　　在镇子三里以外，是一座古堡，那里格外荒凉，人烟稀少。镇上的人都以“那里”来称呼古堡，并且只有在他们需要一个良好的精神导师或者是一个驱邪师的时候，才会一脸庄重地提起。

　　居民们的恐惧，也不是没有原因。如果你肯走进去看看，就会发现古堡里昏暗又潮湿，还弥漫着发霉的气味和一股独特的腥臭，虽然斑驳的墙壁和厚积的灰尘是每个古堡的特征，然而那里却还有些暗绿色的苔藓从砖缝中不甘心地露出头来，炫耀着不合时宜的阴森生机。如果你打算上楼，楼梯阿，不会像别的古堡一样发出年久失修的咯吱声，相反，当你的脚趾头碰触到楼梯上柔软的地毯时，你的心头会开始恍惚，倒希望能踩出什么声音来，好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有楼梯的转角处血红色的一团，常常会唬得人一激灵，其实那是被扯下的窗帘，一直脏兮兮地半搭在楼梯扶手上。
　　来到这样一个骇人的城堡，任谁不会害怕？

　　然而这荒废的城堡里住着一个主人，他的脸常年隐藏在带着黑纱的斗笠下，斗笠下极有可能是一幅苍老的容颜，因为这个人的后背佝偻而且步履蹒跚。但这位老者，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他以他神秘的行事得到了大家的敬畏，虽然也有些疏离。每个和他说话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战栗，他庄严的声调和充满智慧的隐晦话语甚至会让人错觉自己在聆听神喻。
　　可他不是一个牧师，他—— 一个驱邪师，一个有独特手法的驱邪师。他安抚每一个自称中邪的可怜人沉睡，唤起他们心中的噩梦，诡异的施法解除人们心灵的重负。每个被他帮助的人醒来后，都会感觉无比的欢快轻松，而每次驱邪后，老驱邪师则都会躲在城堡里闭门休养，很长时间不露面侍弄他花园里的花草。

　　如今，老驱邪师已经走不动路了，距离上一次驱邪，他已经休养了太长时间，以至于他那心爱的花草都开始枯萎。居民们终于开始关心起这个年老的曾救赎过他们灵魂的驱邪师，去探望他的建议从市集上传到了茶楼里，继而又传到了镇长家里。当然，传到镇长家里的时候，提议已经由去探望老人变成为老人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这个小镇的镇长是个诚实的体面人，他感激老驱邪师为镇上驱邪所做的事，同意了这个请求，并且提议——镇上的人都要去和他一起看望老驱邪师。居民们知道这个命令后有一点骚动，可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恰恰迎合了人类心底的猎奇心理，人们都想知道老驱邪师的故事，尤其，看着他摘下顶斗篷。

　　于是，在一个稍微暖和点的天气，镇长带着一些大胆的居民走进了冷寂的城堡。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噤声，摆出了庄严肃穆的面孔来掩饰恐惧的情绪。偶尔有一两个轻佻的年轻人忍不住大声说“这里没什么嘛，只是个破……”，立刻就被人敲了暴栗，闭起嘴。
　　镇长和居民们新奇地四处打量，他们惊讶地发现木制的楼梯踩上去终于有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垂危的老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可这次，他们倒不希望楼梯发出声响，因为他们发现，这声响原来更添恐惧。
　　镇民们终于在城堡最西侧的阁楼上发现了年老的驱邪师，他蜷曲在脏兮兮的床上一动不动，被子破烂一团，无法遮住身体发出浓烈的腥臭。一些爱干净的居民忍不住捂起鼻子，甚至暂时忘记了恐惧。可镇长是个和善的体面人，他考虑到驱邪师如果没死，那么为了不侮辱一位老人的自尊，他只是皱了皱眉，狠狠咳嗽了一声。
　　“谁？”
　　床上的人惊恐地呼出声来，突然尽力地弹起半个身子，好像在平底锅里垂死挣扎的鱼。人们都被这古怪的举动骇愣了神，惊恐地看着老驱邪师不知如何是好。
　　看样子他并没有怎样，他的头上还带着那顶黑色的斗笠，他的反应那么敏捷，警惕性也足够高，看上去还是威严中透着诡异，丝毫没有因为来者们施舍的同情心变得和善一点。
　　“我，啊不，是我们。唔，我是这个镇子的镇长……”四十多岁的镇长不知道该怎样跟一个看不见的脸交谈，而且还要忍住房间里那令人崩溃的气味。
　　“你们？哦，你们还以为我死了是吧？”老驱邪师的口气平静，说到死的时候没有任何的不悦，倒让房间里的人们打了个寒颤。“我还没死，不过快了，我已经很难从床上爬起来了。”
　　“那……您有没有什么要求？希望有谁来照顾你？或者是希望……呃……有一个怎样的葬礼？”镇长说到有谁来照顾的时候，旁观的居民们都变了脸色。
　　“没有”
　　“没有？”
　　“那您的信仰呢？请告诉我您的宗教，我可以去找一个牧师或者和尚、道士甚至是喇嘛来超度您，在最后的时候引领你去见你的神明”镇长说完后长舒了口气，他发现闭起气说完长长一句话原来如此困难，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丝恶臭飘进了他的鼻孔。
　　“没有”驱邪师苍老的声音响起，又顿了顿，就算隔着黑色的薄纱也能感受到他的为难和隐忍。“我的神明……是梦之导师……”
　　这答案，让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梦之导师？！他居然信奉一个传说中残忍暴戾的神！这里不乏有人被驱邪师救助过，可当他们想起老人古怪的驱邪方式，和他们那些被唤起的噩梦和记忆，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还有油然而生一种对异教徒的鄙夷。
　　“我的神明……梦之导师……”驱邪师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充满苦涩和一种悠远的回忆口气。“我们，都是生活在梦境里，一切皆由神明创造。幸福或是诅咒，只是一线之隔，无从区别。”苍老而微弱的声音喃喃这几句话，时不时地有些被痰卡住的断续发出“咳咔”的声音。在场的居民已经有人站立不稳，饶是见过世面的镇长后背也开始冷汗涔涔。
　　“你们，不过是因为我的古怪，就疏离我，恐惧我。”老驱邪师狠狠喘了口气，“孰不知，你们恐惧的是自己。当你们面对我的时候，就会再次隐约想起你们的噩梦，想起你们是谁，就好像我，永远都被打上猎梦的烙印，永远活在别人的悲苦里！人啊，幸福永远受到诅咒，悲苦要由自己承担！”这一番话，是嘶喊出来的，可怜的老驱邪师好像已经快要断气了，他的双手开始在空中乱抓，最后的气息卡在喉间格格作响。
　　这一举动，吓坏了一直强作镇定的镇长，他第一时间跳得离床边远远的，大叫道“恐怖的老人！”

　　那天，镇上的居民争先恐后的逃离了城堡，谁都忘了是谁第一个逃离了现场。但没人会鄙视那个人，他们都认为那个带头逃跑的人明智极了。那个恐怖的老头，根本不值得大家去探望。

　　“古怪而邪恶的驱邪师，临死前还要发出恶毒的诅咒。”他们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