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永远不要原谅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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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短暂且不真实的梦，好像回到了他害怕去想起的高中时期。梦里面的方世熙带着十六岁的青涩与稚嫩，投向自己的目光依旧灼热，让他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那些有意封存的记忆，像盛夏阳光下的泡沫，折射着耀眼夺目的彩色，慢慢升向空中。然后突然一个接着一个，啪的一声又一声地碎裂，什么都没能留下，什么都没能抓住。
音乐教室外那棵高大粗壮的榆树，扎根在这所学校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年头了。老师在黑板上吱呀的粉笔声，教室里时常飘来的婉转柔长的钢琴声，操场上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所有关于青春甜蜜忧伤的小秘密，都被深深刻在它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当中。随着时间的慢慢发酵，成全了一段又一段的无人知晓的故事。
“我发誓，如果每次体育课可以省掉那冗长无趣的八百米热身，我一定会老老实实留在操场，不会找各种借口跑路。”
方世熙穿着运动服，一边抱怨着体育课的热身运动，一边索然无味地踱到了音乐教室外那棵沧桑的榆树下。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并没有什么人影。抬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枝叶，阳光透过枝丫的缝隙，留下一地的光影斑驳。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又望了望粗壮的树干，没有丝毫犹豫地爬了上去。
“呼……终于上来了，果然还是上面的风景更好。”她挑了个最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两条腿惬意地打着晃。
“哈哈哈哈，陶予真这个傻子，不用量了，肯定又是跳了个一米五。”不远处操场上正在练习跳远的身影，逗乐了她。
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左侧的音乐教室里传来了温柔的钢琴声，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裹着花草香气的微风，吹动了郁郁葱葱的枝叶，摇曳间她望见了那个安静坐在钢琴前的男生，白皙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跃着。望向琴键的双眸，专注又多情，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音乐世界中。一束轻浅的阳光，柔柔地覆在他的睫毛上，正好映衬了他细润如脂的肌肤。
那跳动的音符宛若停留在指尖的蝴蝶，仿佛只要一伸出手去触碰，就会破碎消逝。他的琴声让她想起了寒冷的冬天过后，终将到来的温暖的春日，隐藏在旋律背后的，是不可放弃的希望以及满是憧憬的未来。
她不由地往琴声的来源处更靠近了一些，此时此刻所有的声音在他的琴声面前，都显得那样的黯然失色，她情不自禁地沉醉在缓缓流淌的琴声中。“也太好听了吧……”方世熙小声地感慨道，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弹琴的男生。
大概是她挪动的幅度有些大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穿插在婉转的琴声中，不和谐过了头。男生蹙着眉头，不得不往窗外瞥了一眼，寻找着破坏当下气氛的始作俑者。于是，在那苍翠的榆树叶后，他捕捉到了一双灵动清浅的眸子。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中，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对面那双慵懒清冷的瞳仁，随即令她惊讶地张开了粉唇，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被发现了怎么办？要笑着打个招呼吗？这样会不会显得很奇怪？被发现的窘迫只能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摆出了一个傻乎乎的表情。唉，还不如装作没看见，现在的表情肯定蠢透了，她不免又陷入懊悔之中。
本来因为午后这轻柔的琴声而有些昏昏欲睡的金硕珍，在将视线转移到窗外那棵古老的榆树之后，于是顷刻间，仅剩的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原本应该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淘气包，此刻却坐在了树干的边缘。因为爬树消耗了大量体力而微微飞红的脸颊，素日装满了鬼主意，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内的另一个身影。
她怎么爬上来的？再往前一点就要掉下去了！一方面头疼地感叹着自家妹妹那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另一方面看见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内心的焦虑和担忧一下子又涌了上来。金硕珍在座位上如坐针毡，放在桌面上的拳头不自觉地随着女生的动作不断攥紧，直到掌指关节开始泛白。
他的视线不敢有丝毫松懈地黏在了方世熙的身上，突然树上的人影儿身形一歪，眼看就要掉下去了，金硕珍终于没能忍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教室里本在安安分分听着演奏的同学们和老师，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全都将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和疑惑不解。
“班长，你有什么问题吗？”音乐老师的话音刚落，金硕珍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只听窗外便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喊叫。
“啊——哎哟……”方世熙最终还是没能抓住树干，毫无悬念地从树上摔了下去。
“阿米！”看见她掉落的瞬间，金硕珍便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朝下张望，方世熙正满脸痛苦地抓着自己右腿的裤管。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他几乎是立刻就冲出了音乐教室，往躺在楼下的那个身影奔去。身为他同桌的金南俊在往窗外瞄了一眼之后，也跟在金硕珍的身后跑了出去，还顺带捎上了坐在另一排的郑号锡。
“世熙从树上摔下来了。”他用了只够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向正一脸懵的看着金硕珍冲出教室的郑号锡解释道。
原本规规矩矩的课堂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变得一片嘈杂、闹哄哄的。老师还没完全弄清怎么回事，只知道班长领头，然后学习委员带着文艺委员，在听见窗外的惊呼之后就从课堂上跑了出去，于是只好暂时先稳住在场的其他同学。
“大家都安静，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要吵了……”讲台上的老师还在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
闵玧其在看见女生从树上跌落的一刻，也立马停下了演奏的动作，跑到了窗边朝楼下望去。不会是因为我看了她一眼，就摔下去了吧？他还想进一步探寻那个躺在地上的身影，老师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座位。楼下疼得直哼哼的方世熙，已经被先后跑下去的三个人给团团围住了，他瞧不大清她苍白脸色上痛苦的表情，只好听老师的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女生。这个想法随后便塞满了他放空的大脑，他撑着脑袋望着窗外的白云又发起了呆，楼下几个人的声音隐隐约约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珍呐，完了完了，这次可真是倒了大霉了……呜呜——太疼了……”女生凄凄惨惨的呜咽声。
“硕珍，还是先把她背到医务室看一下吧。”金南俊略显冷静的声音。
“对，不行的话，我们再去医院。”郑号锡在一旁附和道。
“玧其，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病床上的人忽闪着睫毛，眼皮微抬，似乎有睁眼的趋势。姜智恩随即站了起来，凑过去轻声询问。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缓缓地将他从这个短暂的梦境中解救了出来。他终于费力地睁开双眼，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刺目的熟悉的白色病房。
“需要叫医生吗？”他微微侧头，视线里是姜智恩写满担忧关心的脸。
“不用……我……没事。”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他已见怪不怪。喉咙传来干涩灼烧的不适感，他异常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确认病床上的人大概是真的没什么大问题了，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重新数落闵玧其的不是。
“闵玧其，我告诉你，你这臭毛病再不改改，几条命也不够你作的。我求求你，放过你自己，也放了我。你说说，身为你的经纪人，我这一天天的，我容易吗我……”
“笃笃笃”三声轻柔的敲门声，适时地截断了姜智恩的愤愤不平。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闵玧其，然后清了清喉咙：“请进。”
原本以为只是护士过来巡房，却没想到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这儿。闵玧其惊讶地微微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号锡，南俊，你们怎么……”
“我给你打电话了，是你的经纪人姜小姐接的，她说你身体出了点问题，所以我们就过来看看你。”
听到郑号锡的解释，闵玧其将目光移向另一边的姜智恩，眉梢微挑，瞪了姜智恩一眼，仿佛责怪她的多此一举。感受到对面带有谴责意味的视线，姜智恩不满地撇撇嘴，没有继续和他对峙，而是将无处安放的视线挪到了别处。
“你也不用怪姜小姐，她不说我们也会想办法联系你的，我们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你，关于世熙的。”闵玧其和姜智恩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金南俊的眼睛，他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想脱口而出的反驳的话，在听到世熙两个字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吞了回去。就像是有人突然拉紧了他脑海中不能触碰的那一根弦，他无话反驳，只能攥紧手边的被单。明知碰到了要受伤，却还是忍不住那种渴望，这好像是一种本能。
“你们先聊，我去处理一下住院手续的事。”姜知恩识趣地撤离这个有些尴尬的气氛。
“那我去给玧其买点粥，号锡你和玧其解释一下吧。”一旁的金南俊见状，也慢慢退出了病房，留下了俩人。
【医院走廊】
确认离病房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姜智恩和金南俊都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这位先生，你想问我什么呢？”姜智恩优雅地转过身，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面颀长的身影。
“你好，我是金南俊，闵玧其的高中同窗兼好友。”他略略在尾音最后的两个字加重了语气，然后礼貌地向姜智恩递出了自己的名片。“姜小姐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想我们说话也不需要拐弯抹角。”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礼貌又不失温度。
姜智恩接过名片，瞥了一眼上面的印刷字体。I’m Fine心理咨询室，Dr.Kim。“金医生过奖了，既然是玧其的朋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然是心理医生，知道对方的身份职业之后，她有些防备的心终于松懈了下来，随即也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我想问一下，姜小姐是怎么遇见玧其的，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大概叙述一下你遇见他之后的情况。”金南俊客气礼貌地开口询问。
“其实，我遇见他之后的故事也没那么复杂。如你所见，他一向话很少，也不爱与人打交道，唯一接触最多的人也就只有我。我是在美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当时躺在酒吧的后巷里，浑身都是伤烂醉如泥，是我救了他一命。”她语气淡淡地提起这段往事，然后靠在了走廊的窗边，像是努力在回想什么，眺望着云霞的双眼渐渐失去了焦点，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
“他大概是碰到了几个勒索的小混混了，其实如果乖乖把东西交了，应该也没什么事，但是那些人还盯上了他的项链。然后本来没有反抗的他，突然就像疯了一样，红着眼和那帮人厮打了起来。结果当然显而易见，我及时喊来了酒吧的酒保，才停止了这场力量悬殊的搏斗。他死死护住项链的模样，可真是可怕，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难以忘怀的模样。就像一只豁出命的狼，浑身上下充满着戾气与狠毒，没有什么能让他的孤注一掷回头，你能想象那样的闵玧其吗？”她收回失了焦的目光，轻笑了一声，重新迎上了对面那双冷静睿智的眸子。
“所以，我对他产生了好奇。我想知道他的故事，于是我选择留在了他的身边。我想等他某一天开口告诉我他不能说的秘密，但是……我好像太高估了自己。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醉酒谱曲。我看着他痛苦，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无从安慰，我也明白那些所谓的安慰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以前，我总觉得我是了解他的，毕竟他的身边只有我而已。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他是一团我永远都抓不住的迷雾。不管是他不能触碰的伤疤，还是突然出现的过去的朋友，我都一无所知。”她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忍不住嘲讽自己。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对闵玧其说过。那些矛盾纠结的情绪，那些无数个欲说还休的瞬间，她期望他能向自己敞开心扉，主动揭开过去的伤痛，然后让伤口真正地痊愈。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开口。
“既然我做不到，那么金医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希望你可以给他做心理治疗，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过去的心理医生，我想没有比你还要更合适的人选了。我不想这样放任他的伤口一直溃烂下去，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已经足够了。请你答应我的请求。”语毕，她向对面认真聆听的金南俊半鞠了一躬。
金南俊连忙扶起了她，沉稳地开口：“姜小姐不必如此，我已经说了我是玧其的好友，既然是朋友，我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就算没有你的拜托，我也会主动要求他做治疗的。我向你打听他离开我们之后的情况，就是在做了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希望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不要再把自己困在过去。”
闻言，姜智恩终于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
【病房内】
“玧其，加入我们吧，你知道的，缺了你我们不会完整的。”郑号锡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注视着他认真地说。
“号锡的话没错，线索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缺了谁都不行。加入我们吧，难道你不想知道世熙到底想对我们说什么吗？”金南俊拎着一袋子食物进入了病房，恰到好处地插入了对话。
“我……她出事之后，我连这片土地都很少踏入。只要一回到和她息息相关的地方，那些过去就会像海啸一样向我席卷而来，我无处可逃。”他怔了几秒，眼神依旧呈放空状，又继续说道：“这样的我，没有自信找到她留下的答案，更没有勇气去面对所有故事的开始。”
金南俊将手中的食物放下，坐到床边，斟酌了几秒之后缓缓开口：“所以，你更需要加入这个寻宝游戏。这是你踏出这个名为回忆的怪圈的第一步，人总要向前看的，没有谁可以一直留在原地，是时候学会放过你自己了。”
“柾国只是接受不了喜欢的女孩突然离开了的事实，他总会想通的，学会接受的。那只是一个意外，你也没有错，不需要这样惩罚自己，我们谁都没有真的要责怪你的意思。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们的心意……”另一边的郑号锡语气里充满着诚恳。
在失去了那个人之后，在那之后的数不清的夜晚，他费尽心思苦熬，不断计数着距离下一个天亮的时辰。他将自己关在漆黑的时间牢笼里，用着永远不要原谅我的话惩罚自己。这一次，他还能鼓起勇气去面对过去的那个闵玧其吗？
良久，他终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我会认真考虑的。”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永远不要原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