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病娇裴公子 ...
-
河边有鬼,有恶鬼,这是最近去村口那条小河的人,逃命带回来的消息。
鬼,确实有鬼,恶鬼,确实是恶鬼。
裴阡缓缓地浮出水面,血色尽褪的脸上撇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什么也不说,赤着脚走上河滩,仰头望向炙热的太阳,有那么一瞬间瞳孔紧缩,也没有任何畏惧,任由猛烈的阳光照在他没有影子的身体上。
老村长满是皱纹的脸愁眉不展,大烟袋一只接一只的抽着,污浊的烟圈从口中不断吐出,周遭空气浑浊不堪,咳嗽声不断,仿佛扼着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
“村长,那鬼,你说那鬼可是他?”坐在他对面的粗莽汉子,一边局促不安地扣着漏了洞的草鞋,一边抬眼看着村长,期待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呸,你胡说什么?这世上没有鬼,就算有鬼也不可能是他,我们又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凭什么说是他?凭什么?”村长一着急,这口气就没顺过来,又是一阵天昏地暗的干咳。
粗莽汉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头,用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颤抖道:“可是你忘了,我们把他沉在水中那么久,你都忘了……那么多坏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裴阡冷笑不止。
他生前本不过是一平凡书生,进京投奔亲戚,路过这个叫梅头村的地方,几日的逗留却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第一日村子走水,他奋不顾身救了几口人家,扑灭了噬人的火舌,伤痕累累丝毫不以为意,却因为救人一命暗自欣慰许久。
第二日村子惊雷,山体巨石滚落,无情地吞噬了许多房屋稻田,人埋在泥土中哭嚎声一片,面对天灾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村民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
第三日劫难过后的村子,一口气尚未缓过来又出灾祸,前一夜还安好的孩童,天亮的时候却被发现暴毙在了门口,七窍流血死相极惨,只有为数不多的村户得以幸免。
一时间人心惶惶,从不曾有过的灾难使整个村子陷入混乱之中,哭声震天,凄厉哀嚎不断,天空黑鸦盘旋乌云不断,仿似炼狱。
老村长一夜之间白了头,腥红的双眼透着狰狞的杀意,努力地想看穿一切,却奈何自己的渺小无力,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束手无策。
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无辜的裴阡,他来之前都是好好的,平淡和睦,相安无事的小村子,养育了无数普通的村民,一代又一代,直到如今……
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裴阡被愤怒的村民捆了去,非人的打骂折磨之后,被村长和几个壮汉沉到了湍急的河中,捆在木桩露出口鼻,在太阳暴晒刺骨冷夜的煎熬中,任由河水无情地冲击,直到七天之后彻底地没了声息。
然而愤怒的村民并没有就此罢休,村子里年长的人说,只有挫骨扬灰才能灭了他的怨气,使之魂飞魄散,不会再来纠缠。
眉清目秀宛若画中神仙般的人,就在那河水中泡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皮肉肿胀腐烂,直至剩下一副枯骨,立在河中,空洞的眸子似乎在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粗莽的汉子一斧头披散了他的骨架,白骨在河水中翻了几下便彻底的消失不见。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绪,却清醒的感受到作为一只怨气极重的恶鬼醒来之时,是怎样的一番感受,他不甘。
开始只是河边不太平,后来整个村子都陷入恐慌之中,村民不断暴毙,牲畜无端死亡,庄稼颗粒无收,就连那条令人谈之变色的河,水势也开始变小。
村里的水井经常冒出鲜血,半夜总会传来凄厉的哭嚎声,一声声悲戚不止,让人忍不住流泪,就算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止听到这个声音。
村民近乎崩溃,原本和睦平淡的生活再也不复存在,无奈之下,老村长派人去了很远的地方,请了一位道长来驱鬼除魔。
一时间村民盼来了希望,昏暗无边的生活终于要结束,所有人都变得兴奋期待。
可是日盼夜盼,当道长站到村口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失望到绝望,满心的期待欣喜变成了泡影。
道长并非想象中满头白发道骨仙风,只穿了一件极其普通的青衫,没有拂尘没有长剑,只在手中握了一把青色纸伞,一头长发并未挽成发髻,在脑后简单高高束起,长相清隽脱尘,温润谦和不张扬。
这样的人,如何能驱鬼除魔,要知道那恶鬼可做尽了坏事。
老村长因为饱受折磨苍老的更加厉害,他的背微驼,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望着道长叹气道:“唉,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请你来了,白白害你一条性命,回头再成厉鬼该如何是好?”
“在下季尘,有礼。”道长拱手施礼,淡然洒脱。
老村长摆了摆手哀怨道:“你走吧,这里留不得,莫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这孽障缠着我们,怕是要生生世世了,悔啊,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就该挫骨扬灰的,唉。”
“未必,三天时间,还你一个原本的梅头村。”季尘说完,抱着青色纸伞转身走向那条汹涌的河。
河中间的大石头上,裴阡坐在那里,一双白皙的双脚伸进河水中,无聊地踢着水打发时间,长发披散在身后,瘦削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他故作淡定未曾回头,浅浅的脚步声传来,身后那人带来铺天盖地的威压,让他极度不舒服,说不清的焦躁和恐惧将整个人裹在其中挣脱不得。
“你是来抓我的?”裴阡回头,对着那个人淡淡一笑。
这一笑却惊为天人,印在道长的眼中,久久不曾散去,他见过很多恶鬼,鲜血淋漓,四肢不全,狰狞恐怖绝非人言所能形容。
可眼前的恶鬼却完全超乎了想象,苍白脆弱仿佛不堪一击,从头到脚头流露出几分病态,可那双眼眸却炯炯有神,纯净不染一尘,哪有什么罪恶仇恨。
他从没见过受了惨无人道对待,受尽天大的委屈,还能顶着仇恨不顾魂飞魄散的危险,用尽全身的力气守护村民的“恶鬼”。
“跟我走,还有回头的机会。”季尘向前走,一步步踏入河水中,任由河水自小腿没过腰腹,直至走到河心裴阡的位置,手中的朱砂符咒也悄然收了起来。
“如果我不走呢?”裴阡似有畏惧眼神略有闪躲,却并没有因此退缩,他甚至伸出手对着季尘浅笑道:“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季尘没有拒绝,伸出手任由裴阡把手搭过来,扶着他跳下石头,面对着湍急汹涌河水的冲击,牢牢将他抵在那里。
“不是我做的,你信吗?”裴阡低声覆在耳边,悄声道。
颈间鼻息火热,明明是没有呼吸的恶鬼却带来了人的气息,季尘扭头看他,淡淡道:“我知道,所以让你跟我走,再徘徊下去你会魂飞魄散,无法入轮回。”
“三天,我就跟你走。”裴阡的笑很好看,精雕玉琢的脸尽管苍白,却依旧无法掩饰他生前动人的相貌,举手投足间都是大气体面,没有恶鬼该有的戾气狰狞。
“那就三天,三天后无论什么结果,你都必须跟我走,你是恶鬼心有怨气却不施之于人,让自己被反噬在怨气中,又何苦折磨自己?”
“不然呢?我该怎样?”裴阡身子一颤,表情僵了僵却又瞬间云淡风轻,仿佛曾经残暴的行为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可越是这样故作从容,越让人莫名地心疼。
面对那双似有璀璨星光的眼睛,季尘一时间词穷,半晌他才开口道:“这三天什么都不要做了,驱鬼除魔不是你的责任,你有没有未了的心愿,不如说出来我尽量帮你实现。”
裴阡眨眼想了想,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想杀了所有害我冤枉我的人,替我报仇,你行吗?”
季尘瞬间沉下脸来,手中的朱砂黄纸随之燃烧起来,一股肃杀之气凭空而起,直扑裴阡,霎时间狂风大作,河水汹涌翻腾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
裴阡淡然的看着满天金光,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轻轻推开季尘转过身去,用毫无防备的脊背对着当空砸下的一击。
意料之中的血肉横飞并没有出现,身后那股强大的力量在半空嘎然而止,季尘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奈道:“为什么骗人,好玩吗?只要一下你就死了。”
“我已经死了,你忘了?”还是那副淡淡无所谓的口吻,却让季尘无可奈何,村里的恶事不是他做的,这个被称为恶鬼的鬼也完全没有任何杀意,村民们误会了他,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杀人复仇不行,别的都可以。”
裴阡歪着头看向他:“你会后悔。”
“不会。”
裴阡挑了挑眉:“这河是我身死埋藏的地方,它困着我几年,我哪也去不了,这村子我看着心里发堵,也不想踏进一步,所以你能陪我做的着实有限,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对月当空,在这巨石上与我对拜,行百年之好。”
季尘完全怔住了,捏着青色纸伞的手攥的更紧,额头上青筋凸起,似乎在极力隐忍。
裴阡看他这幅模样,不禁自嘲笑道:“逗你的,既然办不到有何苦骗我,难不成你来着就是听一只恶鬼戏谑你?我已经够惨了,死在这里,日夜听这哀嚎灼心,苦啊,若说没有怨恨那是自欺欺人,带着这满腔的不甘和怨恨,让我去转世轮回,我还办不到。”
未待季尘开口,裴阡又道:“现在就收了我吧,一了百了,不想入轮回了。”他重新跳上大石头,手中一块青色的鹅卵石被摸的发亮,只不过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石头,他却像是抚摸宝贝一样,不停地摩挲着。
“对不起,我不能。”季尘于心不忍却还是拒绝了。
裴阡轻嘲哼了一声,似乎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答案,他不再理会季尘的存在,洒脱地仰倒在大石上,面对烈焰翻腾的太阳没有皱一下眉头。
裴阡是鬼,烈日只会不断蚕噬他虚弱的魂魄,这样肆无忌惮地出没在艳阳下,他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光阳照在身体上,如蚁噬骨,可越是这般的疼痛却让他愈加的清醒,人生穿梭而过,遗憾仇恨忧伤喜悦都是过往云烟而已,他没有值得留恋的人,没有把酒言欢的朋友,孤孤单单徒有一点行文吟唱的追求,却在半路枉死在了梅头村。
痛一点更好,刻骨铭心。
阴凉袭过头顶,将他整个身子罩在了其中,噬骨的疼痛瞬间消失,浑身说不出的舒适轻松,裴阡倏地睁开眼睛,在视线触及俯视他的那一张脸之时,人失神地怔住了。
季尘撑开那把青色纸伞,替他挡去了阳光。
“……”裴阡红了眼眶,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一直以来插在那里的尖刀似乎松动了,有股暖流冲破了所有阻碍,在心里抹上了疗伤安抚的良药。
都是幻觉,他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翻了个身依旧不理会季尘。
青色纸伞一直盘旋在巨石之上,替裴阡遮挡日晒雨淋,而季尘独自一人进了村子。
天色破晓,雄鸡啼鸣,一整夜过去了季尘没有出现,村子里安静如初,没有任何的异动,可是裴阡却心神不宁,脸色变得更加的苍白,焦灼不断就连没有呼吸的胸口也逐渐起伏。
真正作恶的那只厉鬼他与之打过交道,强大的出乎想象,他完完全全不是对手,多少次眼睁睁看着它作恶却无能为力,只能拼命用自己仅存的这丝魂魄护着这村子。
又过了一日,村子开始不太平,鸡飞狗跳,哀嚎声不断,天边异光照入梅头村,东边忽然燃起熊熊大火,老村长凄厉的叫声刺激着裴阡的耳膜。
终于,他忍不住起身站在巨石上,颤抖着手去握伞柄,意料之中的灼烧刺骨之痛并没有出现,那把青色纸伞温润沁凉,轻而易举地被他拿到收起,仿似有灵性一般。
他站在村口,望着那熟悉的地方心中一阵畏惧,被捆在河水中垂死的七天,那一番滋味还历历在目,单单是回想起便足以叫人胆战心惊,难过到无法自已。
可是,他若不进村子,那道长生死未卜,好像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不管不顾。
握着道长的纸伞,瘦削的身子笼罩在黑色的长衫中显得格外寂寥,可苍白俊秀的脸却满是笃定,就这样踏入梅头村。
村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数丈高的厉鬼面目狰狞,无尽的猩红烈焰中,房顶赫然坍塌,脚下的黄土地沟壑遍布,梅头村早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小巷田边再也没了村民的影子。
“季尘!”裴阡在烈焰中穿行,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虚空的利箭自四面八方袭来,无处可躲,穿透他的魂魄刺入鬼影中。
裴阡捂着胸口大口地穿着粗气,他明明只是一只鬼,可为什么却觉得自己跟活过来一样,心会痛,会难过,甚至会想哭泣?
道长是好人,他不能死,梅头村的村民也大多朴实不曾作恶,自己的悲剧只不过是说不清的误会,这邪气滔天的厉鬼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无意中引到村子的……
他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青色纸伞思绪万千,眼里尽是温柔和释然。
裴阡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想起当初酷刑折磨的一幕幕,恨意逐渐凝聚,委屈蒙冤不公平的对待,死无全尸的折磨让他逐渐失去理智,恶鬼该有的戾气随之而生,骨节分明的手指开始长出骇人的长指甲,青丝披散在脑后随风狂舞,面色也开始扭曲狰狞起来。
我来救你,季尘。
就在满腔的怒意即将失控,理智残存之际,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将他揽在怀里,快速地闪身跃起,飞身落在了百年的老树上。
“你干什么?”清冷的声音带着关切之意急促地问道。
一个模糊的人影逐渐的显现,身体被贯穿,周身却笼罩在闪烁的金光中,肃杀之意磅礴浩瀚,威慑震撼。
对视的一瞬间,裴阡戾气尽散,眉眼温顺又恢复了原本病态无害的样子:“我以为你快死了。”
季尘抬手将他凌乱的发丝撩到一边,明明是轻声斥责,可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道:“拿着伞坐在这里等我,死不了,不用担心。”
一道接一道的符咒燃起,复杂古老的法阵变化不断,漫天的电闪雷鸣,犹如人间炼狱将梅头村隐没在其中,河水泛滥上涨,一股脑地冲刷进了村子。
阴风犹如刀割般拂过,厉鬼仰天长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又是一夜昏天暗地的恶战。
天边现出鱼白色,清晨的日光一举跳出云层映入梅头村,照在裴阡的身上。
整整一夜,他浑身僵硬战栗,抱着那把青色纸伞不曾撒手,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路口他离开的方向,不曾挪动半分。
纸伞温润沁凉却总是能感觉到一丝他的温度,糟糕透顶的日子也多了一丝慰藉,裴阡在等他出现。
河水从梅头村退了回去,枯死的树木开始重新生根发芽,躲在角落中的村民逐渐出现,欣喜地互相道贺,感谢老村长请来了高人赶走了恶鬼。
炮仗声起此彼伏,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心生的喜悦中,裴阡从路过的人口中听到,那位道长只身除了恶鬼,还替全村贴了护佑平安的符咒,梅头村在未来的日子里都不会再有恶鬼侵袭。
此时此刻,他被老村长请了去喝庆功酒。
裴阡抱着伞,任由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身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坐到日落天边,夕阳染红了整个梅头村,季尘也没有出现。
没有情绪的起伏,胸口也平淡没有波澜,他勾了勾嘴角跳下树,缓缓地朝着那条他葬身的小河走去。
他低头看着纸伞,温柔细致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把它放在了河边干净的石头上。
身子没入水中,心口隐隐作痛,八成是那昨晚的箭伤在作祟,他捂着伤口废了好一番力气才爬上巨石,这般如此的无力失落,怕是大限已至,心愿已了,他也终于摒弃一切离开这里。
“怎么不等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裴阡身子一震,眼前仿似有一道耀眼的光芒冲破重重乌云,不顾一切地奔来,在黑暗中纠缠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争破束缚在刹那间解脱,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释然和救赎。
他回头望过去,正对上季尘温柔含笑的双眸,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世间还有几许美好。
“我以为你走了,毕竟……”
“没走,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办完。”季尘走向裴阡,将一个包袱摊到巨石上。
裴阡指着包袱问道:“这是什么。”
“你的白骨。”季尘眼神中的歉意和心疼,在望向裴阡的一瞬间,化为一世的温柔铺天盖地般涌向了裴阡。
接下来的日子季尘并没有离开,他陪着裴阡整整九九八十一天,这也是裴阡从身死到化为白骨的日子。
这些日子里,裴阡看着季尘努力地在河中找寻着他的白骨,一块块拼凑整齐,摆出完整的一副骨架。
裴阡远远地看着自己的骨架,就像是看陌生人一般,没有太多悲伤感慨,人生一场也不过如此,怨恨两清,心愿已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只不过有一个人,肯为你找全尸骨,一丝不苟地清理淤泥灰尘,尊敬对待没有任何亵渎之意,原本就柔软脆弱的心开始动摇,似乎这世间还有舍不得的东西,叫留恋。
那一天,季尘叫来了所有的村民,一时间河边显得拥挤嘈杂。
数日不见,老村长背驼的更厉害,一双眼浑浊不堪,目光似有闪躲不断偷扫过河面,内疚恐惧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
粗莽汉子站在他身边,不断地用手绞着裤子,显得格外局促,村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各怀心事。
“你们错杀了好人,今日于情于理都应该过来拜一拜他。”季尘冷冷地指着巨石上摆好的白骨,声音低沉道。
老村长闻言终于坚持不住,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哭喊道:“对不起你,是老夫对不起你,裴公子我来给你赔罪了,望你来世一帆风顺,享尽荣华富贵,下辈子我甘愿为你做牛做马,你原谅老夫吧。”
季尘目光凌厉,青衫衣袂随风舞动,他缓缓扫视村民道:“汝等害他死于非命,他非但未加害于汝等,反而以德报怨一身残魂拼命与恶鬼相斗,没有他这梅头村早就不复存在。”
粗莽汉子捂着脸再也坚持不住,泪水从指缝涌出,悔恨不已,村民全部跪倒在河边作揖磕头,哭泣声此起彼伏。
裴阡坐在巨石上没什么表情,漠然地看着村民,似乎他们哭拜的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许久,他才开口道:“让他们走吧,我累了。”
怨恨早就不在,他孤身一身也没什么牵挂,可是,心口始终堵着什么让他有些坐卧不宁。那个人在送走村民之后,在漫天飞舞耳朵朱砂黄纸中,点燃了他的尸骨。
火光映红了他苍白的脸,忽明忽暗的阴影映照下,人散发出一种病态的美,眉目如画恍惚间却又闪过淡淡的忧伤。
“谢谢你。”裴阡对季尘笑了笑,他把青色纸伞递了过去道:“还给你,今后我用不到了,以后有缘再会,但愿我还记得你。”
季尘没有接伞,他眉头微蹙上下打量着裴阡,似乎看穿了他一般开口道:“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去投胎对不对?就这样把我支走,然后一辈子留着这河里?”
裴阡哑然,他无所适从地看向别处,不敢直视季尘的眼睛。
“你不走是因为心愿未了?”季尘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裴阡拉到巨石中央,让他看着自己问道:“就这么想与我行百年之好?”
裴阡惊愕抬头,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被猜到,以至于瞬间红了脸,就连耳朵也通红,惊慌失措地想要掩饰,却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了了你的心愿,你就可以安心离开?”
满是希冀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霎时间暗淡下来,血色尽褪的脸上说不清是哪种情绪,却莫名地让人心疼不已。
他扭过脸去道:“如果只是为了让我离开,那不必了,道长是何等身份,在下岂敢高攀,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强人所难之事就免了,道长启程吧,后会有期。”
裴阡说完跳入河中,很快就隐藏在了河中不见了踪影。
第一日,裴阡从水中探出头来,发现季尘打坐在巨石上没走,他又沉入河中。
第二日,亦复如此。
之后数日,季尘始终维持这打坐的姿势没有变,裴阡开始担心,担心他出了问题,难道是受困于此无法离开?
正当下定决心从河中走出来,亲口问他的时候,却蓦地发现季尘不见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巨石,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在了,裴阡的心被失落感填满,明明是艳阳高照的白日,却觉得浑身冰冷,眼前一片昏暗,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为何忽然有了冷暖。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湿湿的,凉凉的,他抹了一下,是苦的。
“为什么哭了?”清朗的声音自身后的河滩响起,裴阡仓惶转身。
季尘明眸浅笑,远远地看着他。
“你没走?”
“今日就走。”
裴阡哦了一声,勉强地扯出一点笑意,看着眼前器宇轩昂的那个人,眼前又起了朦胧的雾气。
季尘走过来拉过他的手,轻轻将那颗光滑的鹅卵石放到手心,浅笑道:“这石头我用了一点心血,你的魂魄可在夜晚寄身其中而不散,白日有我的伞护佑,行走人间不成问题,不入轮回就暂且不入吧。”
裴阡尚未反应过来其间的意思,季尘又道:“带你一起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不敢想象甚至连燃起一丝念头都觉得奢侈的事情,竟然成了真,过了好久,裴阡才声音颤抖着问道:“你要带我走,你去哪就带我去哪?”
“是。”季尘浅笑道。
“可你是道长,我是一只见不得光的恶鬼,你不怕流言蜚语毁了你的名声?”
“未行冠巾之礼,从我许你承诺的那一刻起,就不是道长了。”
裴阡有些茫然,傻傻站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恍惚间季尘拉住他的手,温暖惬意,边走边道:“承诺过就不会失言,行百年之好未必现在,谁要在你那冰冷的破石头上对拜。”
裴阡偷偷抿起了嘴角,掌心的鹅卵石发出耀眼的微芒,不是明珠胜似明珠。
山高水阔,与君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