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彼淇有狐

14、第十三章

　　赵天城意犹未尽地回家去。

　　走到半路，忽见王银花板着胸膛脚下撵地飞快，双颊浮笑，目不斜视，领着自家女儿，往西边走。两人像是才从青城赶回来的，雄赳赳气昂昂的。

　　这方向，不似要回江家。天色将暗，这是去哪儿？

　　“婶娘，您这是干什么去？”赵青城凑上去问道。

　　“说亲去。”

　　说亲。王银花这么殷勤周到，必然是在给自己闺女谋求好人家，只是不说德行，王银花家那鬼丫头，首先样貌便不合人意。

　　“给阳丫头？”这是明知故问了。

　　“可不是？这趟正往村东头老李家说去。我中意他那做县衙的儿子，先领丫头去看看。”

　　妇人身后跟着的十八九岁的黄瘦丫头，大饼脸，马鞍鼻，细缝里的两颗眼珠子不安分地在赵天城身上溜来溜去，听到赵天城问了，自家母亲回了，忙不迭地插嘴，“天城大哥！……妈说了，这十里八乡，青城小村，铁定给我找个好人家！”

　　赵天城看见江旭阳冒出头，被她故意挤眉弄眼表现出的俏皮吓了一跳。他比江旭阳大了几岁，算是平辈，可无论如何都当不起她这一声哥。

　　别人叫哥都酥软到骨子里，偏她这一声顶天立地恨不得要喝到云中，加上她那实在是不敢恭维的容貌——江旭阳第一丑女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从前隔壁村，就有个正值壮年的小伙被她活活丑死！

　　只是王银花在前，赵天城只得讪讪应和，“好事，好事。”

　　江王氏听不出赵天城话里的讥讽，反问他:“今天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这样高兴！”

　　这么一问，赵天城便又想起宋将语来。那俏丽的脸蛋，盈盈一握的腰肢，啧！方才被江旭阳搅乱的兴致又起来了，男人喜滋滋道:“婶娘，你院子里新进的那位姑娘，我见了，长得很入眼。”

　　“姑娘？”王银花人忙事多，最近捞足了油水，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更是健忘。听赵天城这么一提，她倒是想起来了，再看赵天城不正常的神色，心下便明白了三分。

　　“我们天城，是对那丫头上心了？”

　　赵天城被点破心思，一时间却也高兴不起来，他望着王银花的模样，忽然想起村西口瓦房屋里与其有三分像且等着自己的那一位，平白添了几多忧愁。

　　江王氏最是八面玲珑，观赵天城神色，她又明白了，拍着胸脯打包票，“我不说，我那侄女铁定不知道！天城，你这一表人才，在青城也威风八面。男人啊，有个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她是个不开心窍的，但婶娘懂你这份心啊！你放心，你喜欢的，婶娘我一定帮你。”

　　赵天城大喜，连忙拜谢。

　　“诶！我是你婶娘，有什么不能向着你的呢，只是我有件事……”

　　王银花忽然笑地阴恻恻的。

　　等赵青城走远了，江旭阳终于没忍住，抱怨道:“娘，你为什么要帮着那个野丫头？”

　　江王氏收起眼中的寒意。江旭阳到底是她亲生的，哪怕吵地再怎么厉害，她却还是要为这个唯一的女儿打算。眼下刚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没什么要求，就是陪嫁要多。

　　她可得给江旭阳挣多点，好叫婆家不能小看！

　　想着，她伸出根枝头，点了点江旭阳的眉心，“傻丫头，娘还不是为了你！那蠢丫头许了你天城哥哥，我不就有由头把她那些宝贝捞过来？”

　　江旭阳想起那价值不菲的玉片，狠狠地点点头。

　　.

　　雍和宫

　　成贵妃扶着丫鬟素已的手软绵绵地踩在宫砖小路上。

　　她梳抛家髻，簪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身着银霓红细云锦广陵合欢大氅，下镂金百蝶穿花云缎凤尾裙，外裹丝绸罩衣，披一件儿妆缎狐肷褶子大氅，踩一双碧霞云纹连珠对孔雀纹锦鞋，圈着暖手自崇文门往外走，身形袅袅，玉肌花貌，双瞳剪水，顾盼生姿。

　　便是常年跟着的素己，也常叹息自家主子身上的雍容贵气。早年成贵妃的生父徐迟徐太傅便评过，“此女华贵，必当飞腾。”后来入了宫，果得天子欢喜，三年成婕妤，五年升诏仪，因中宫无嫡，诞下四子苏暮后更是一举封了贤妃，封号成，从此跃上枝头，做了凤凰。

　　可这天家，从来都不是一份情意便能顺风顺水的。后宫的女人何其多？娇莺美月，沉鱼落雁，一茬又一茬的秀女入宫，一茬又一茬的帝君新欢。徐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坐稳这个位置，不择手段也好，巧立名目也好，她可谓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自己，宫人，甚至是亲生骨肉的性命，早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今日的天暗沉地厉害，阴郁的乌云笼罩在整个雍和宫的上空，密地透不过一丝暖阳。四下里窜起的秋风，似乎要阴寒到人的骨子里。

　　“祠堂里的一应事宜，可都准备妥当了？”徐念自小体寒，入宫二十来年，也没养的好，吃了口冷风，说话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素己不敢再耽搁，捡了条旁支宫甬，扶着徐念进去避风，一边道:“都预备着了。等娘娘回宫，即刻就好。”

　　徐念忽然想起那年敞着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笑着朝她要抱抱的小宝，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吹荡起她心里的波澜涟漪。

　　她默了半晌，慢慢叹出一口气来，“素己，你说本宫当年，可是错了？”

　　“娘娘，这宫里，哪儿来错不错，只有活不活。”素己轻声宽慰道，“娘娘想，九皇子不必闷在这尔虞我诈的宫里，其实也是种福气。”

　　素己是跟她的陪嫁丫头，是陪她一步步熬过来的，当年那一批宫女，落魄时能打发出去的都指了好人家。素己却陪着她从妃子熬成了贵妃，最终也把自己熬成了姑姑。

　　徐念这宫里的第一知心人，便是素己。

　　也因此，素己是最懂徐念的人，徐念也向来只吃素己的话。此事由来已久，心中郁结难消，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当日种种，更加愧疚。

　　前两年，阿檀刚走那会儿，她日夜头疼不已，又时常梦魇，梦里总听到幼时的阿檀奶声奶气叫母妃。

　　请了大巫师做法。说这屋子里有小娃娃的身影，正戳徐念心事，于是自此便按着大巫师的法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摆上小孩子素喜的吃食物件儿，由徐念亲自抄佛念书。

　　今年算起来已是第三年了。

　　“阿檀最喜欢的那个木虎摆了不曾，还有，九十九只纸兔可曾折了？”徐念抚上胸口，“素己，本宫总是心慌，到底是本宫亏欠他。”

　　“娘娘……”见徐念如此自责，素己少不得眼眶要红。当年徐念是如何宝贝九皇子，她可是都看在眼里，可当年那种情况，若不设计绊倒俪妃，恐怕连四皇子和六皇子都要保不住。

　　并非她家娘娘不疼小皇子，而是那时候，娘娘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啊。徐家上下二百多口并两个皇子的性命，都在娘娘身上背着呢！

　　素己心中悲切，却也勉强打起精神劝着。主仆二人一路说着话，回到寝殿。

　　苏暮早早地等在殿内，大殿里的摆设有他监工，皆布置地井井有条。他刚下朝，急急地换了身白色绣暗纹的素服。过来听闻徐念去了太后处，想徐念必定是身着艳服陪侍，便吩咐人准备了素衣一旁伺候。

　　素己行礼，“太子殿下。”

　　徐念面色不好，可在儿子面前，却也还是提起三分神气，“鸿儿，你事情琐碎，公务繁忙，本宫还让你过来，委实叫你费心。”

　　“母妃快别这般说。”苏暮替了素己，扶住徐念跨过门槛，“九弟的事，母妃伤心，儿子也伤心，儿子尽力是应该的。只是六弟处，……他身子还不曾大好，怕不能随侍左右。”

　　哪里是身子不曾大好？分明是还在怨她。怨她当年利用阿檀，怨她对阿檀弃之不顾，怨她……

　　罢了。

　　徐念缓缓抬起眼睑，望着布置得当的大殿，那些过往的事从眼前飞花般飘过。俪妃含笑的精致面容，冬日里结上薄冰的锦水池，宫人们撕破喉咙的呼喊，皇帝急切的步伐，以及，小家伙闭着眼迷迷糊糊唤的那一声——

　　阿娘。

　　阿娘么……阿檀，你若在，还会唤我一声娘么？

　　她闭上眼，泪水滚落。

　　.

　　躺在草垛上的墨如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不以为意地翻了个身。

　　青铃耳朵尖，隔了大老远唤他，“公子若是困了，屋里睡去，一会儿又着凉！”

　　墨如胡乱应了几声。却没一点要动弹的意思。

　　宋将语便推了他一把，“可真别叫青铃说准了，你若是又病了，怎么办？”

　　往日小傻子必定笑嘻嘻地起来反驳，可今日却纹丝不动。宋将语只道奇怪，谁知小傻子沉默半晌，突然又唤她，“将语姊姊。”

　　“嗯？”

　　“我刚才，真的睡着了。”

　　“你是困了。”宋将语笑道，“还不进屋里……”

　　她话音未落，却被对方打断，“我在梦里，见着阿娘了。”

　　宋将语站在原地。她望一眼庖厨内忙着盛狼膏的青铃，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

　　墨如闷声回答:“我梦见她又哭了。”

　　宋将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却听他又说:“阿娘人生的美，不该哭的，哭了就不好看了。”

　　她就等在那儿，听着他说了许多话，直到少年不再言语。西方日落的余晖照在他平静地面孔上，像是花朵在呼吸。

　　他的眼角，有一点晶莹。

　　宋将语鬼使神差地将手搭在墨如的额头上。她的手沾过水，微凉，小傻子不可避免地抖了抖，却出乎意料地不曾推拒。

　　于是她将手拢地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