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听蛙》南柯子

37、手足与衣服/手足与衣服新解

　　手足与衣服

　　三国时期的刘备曾说过一句千古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似乎手足是不可缺少的，而衣服破了、旧了，则可以随时更换；甚至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和权势，一天更换一件新衣服都无所谓，历史上许多荒淫无道的帝王便是这样。不过，我们曾见过无数缺肢少腿的残疾人，却基本上没有见过裸奔的人，可见“衣服”很多时候比“手足”更重要。
　　刘备惯于示人以弱，靠眼泪来收买人心，实则暗藏奸诈，绝对不是一个性情中人，从他对妻子的态度就能看出。他的原配糜夫人刚刚病逝，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江东去攀亲。在孙权这一亩三分地上，为了让孙夫人帮助自己，他不惜低声下气地再三向她乞求。孙夫人跟他回荆州之后，他对她应该是畏大于敬的，因为她背后的支柱是孙权。
　　可后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孙权为了讨回荆州，将孙夫人骗回娘家。而多年以后，刘备已占有川蜀之地，率领倾国之军御驾亲征，孙权想利用孙夫人加以和解，却被他断然拒绝了。在古代社会，当政治联姻与双方利益均相符合时，自然万事大吉，否则往往变为女方的悲剧。故唐代诗人吕温在《刘郎浦口号》一诗中不无感慨地写道：“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可刘备万万没有想到，他惨淡经营打下的江山，在他死后40年，便由白痴儿子阿斗拱手送给了司马炎，这也算是历史对他最无情的报复和嘲讽吧！不过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翻遍《三国志》，看不到一丝阿斗弱智的迹象，真不知道坚决拥刘反曹的罗贯中为何要在《三国演义》中如此丑化他？
　　顺提一笔，刘备本是个以编芦席、卖草鞋为生的涿州小商贩，可他并不安于自己的职业，硬是跟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扯上裙带关系。刘胜共有一百多个儿子，刘备是他哪个儿子的第多少代孙子，根本是一笔糊涂账。这跟有些穷光蛋一夜暴富之后，即追根溯源修族谱，声称自己是某个历史名人后裔的小伎俩如出一辙。罗贯中倒是煞有介事地在《三国演义》中为他列出一份详细的“家谱”，却经不住史学家的考证。不过谎话讲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因为那时还没有DNA技术，无法进行亲子鉴定。
　　在历史上，把妻子当作正常人而不是衣服的男子虽然不多，幸而还有几位。西汉时期的京兆尹张敞就是一位相当尊重女性的模范丈夫。张敞的妻子因幼时玩耍不慎，眉角受了伤，成年后留有一点儿疤痕，张敞不仅不嫌她容貌丑陋，反而每天都细心地为妻子画好眉毛再去上朝。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试想一个整天觉得妻子不够美的人，即使看到她都会感到厌恶，是不会如此有耐心的。张敞对妻子的深情不仅使他得到了幸福的生活，而且有幸名垂青史。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人或许会感到奇怪，一位家世、地位、品貌都堪称一流的男子，娶的老婆姿色却很平庸，甚至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可是他们生活偏偏很幸福，嫉妒得让人眼红。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只是因为，她是他心目中最美丽、最温柔、最贤惠的一个，是他今生今世的惟一。
　　将男子对女子的柔情一点一滴展现最为淋漓尽致的，莫过于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却成为大观园王国中女儿们真正的护花使者：他心疼那个在地上不断地划着“蔷”字的女孩藕官淋雨，而忘记自己淋雨；凤姐在自己生日那天捉到贾琏偷腥，却拿平儿出气，他将平儿带到怡红院，为她妆扮一新；王夫人的丫头玉钏为姐姐金钏之死始终不能释怀，他赔着笑哄她开心，使她那颗受伤的心灵得到慰藉；在海棠诗社中，他常因欣赏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众女子为争夺魁首而发呆，甘居末榜……只是宝玉的这种体贴，常常会被误解为登徒子，在外流传些闲言碎语，说他整日在内闱厮混，有些痴痴傻傻的。虽说贾宝玉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但我毫不怀疑，既然曹雪芹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心血塑造出这一人物形象，他自己应该也是心怀悲悯，善待女子的吧！贾宝玉是见惯了官场的污浊，所以才常说女儿是水做的，更愿意整天和一群莺莺燕燕在一块儿。倘若世上多几位像他这样善解人意的男子，定能少几分痛苦，多几分欢愉。
　　手足与衣服究竟谁重要？在不同的人心中，或许有不同的答案。但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敢肯定，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毫不尊重，将她当作可以随意更换的衣服，他注定是得不到家庭温暖的。
　　2011年3月14日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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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足与衣服”新解

　　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太喜欢刘备，就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贬损女性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让人怎么看就怎么不舒服。可是数月前重读《三国演义》，当我看到他所处身的具体语境时，我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
　　当时刘备刚接手徐州牧之职，将家小安顿在城里。曹操借天子的名义下诏，令刘备征讨盘居在江淮一带的袁术。刘备明知这是曹操的“驱虎吞狼”之计，却不敢公然抗旨。刘备走后，留下张飞暂时镇守徐州，不料因张飞贪酒误事，被曹豹与吕布里应外合，打破城池，张飞带着十八骑燕将冲出重围，连刘备的家小都顾不上了。张飞到盱眙来见刘备，关羽责备他没有尽到保护嫂嫂之责，张飞被责得无地自容，当场欲拔剑自刎，刘备赶紧走过去抱住他，夺过剑来扔在地上说：“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虽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况城池本非吾有；家眷虽被陷，吕布必不谋害，尚可设计救之。贤弟一时之误，何至遽欲捐生耶！”说罢大哭。关、张二人都感动得落下泪来。
　　刘备声称“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是古人说的，然而我翻遍三坟五典，都没发现有哪本古书记载过，可见这句话很可能是他借古人之口劝慰张飞的。刘关张三人情深义重，刘备不忍心看着张飞因自责而死于自己的面前，况且老婆孩子也不一定被吕布加害。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关键时刻，刘备有些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不那么中听，然而考虑到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真能救下一条命来，就算是让女性受些委屈，或许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刘备对这两个结拜义弟的感情深到什么程度？再举一例，关羽因荆州被吕蒙偷袭，被迫从襄樊前线紧急撤军，结果在途中遭到东吴伏击，兵败麦城。他向上庸的刘封、孟达求救，可二人却不发救兵，关羽无奈突围，结果被东吴将领潘璋、朱然活捉，最后壮烈牺牲。刘备得知噩耗，伤心得几乎病倒。孟达见事不妙，自去投降魏主曹丕；刘封不忍背弃义父，返回汉中，却被诛杀。刘备为了一个义弟，杀了自己的义子，可见义弟在他心中的分量，是远远超过义子的。当然，这里还有个道德问题，关羽是为国捐躯慷慨赴义，哪怕他有再多的缺点，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而刘封则是耳根子太软，不能分辨是非善恶，听信谗言见死不救，未免令人鄙夷。
　　在情急之下劝慰人的话，只能尽量淡化已经损失的。《红楼梦》中也有类似的情节：金钏因与宝玉调笑，被王夫人狠狠打了一嘴巴，又撵了出去，一时羞愤难当，竟跳井死了。王夫人心中难过，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大的气性，宝钗走过去劝她：“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以前看到这一节，觉得宝钗很坏，金钏明明是气得跳井的，她偏偏说得那么轻松，一条人命在她嘴里像是分毫不值似的。现在想来，她好像也没说错，贾府里被撵出去的丫头、小厮、婆子多着呢，有些还是被冤枉的，也没见个个都这么寻死觅活的，况且金钏平时行为就不太检点，这次又是真的犯了错。已成定局的事情，就只能作善后处理了，毕竟还是活人要紧，这也算是杜甫所说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吧。
　　对于那些在特殊情况下的劝慰之语，我们若是过于认真，一定要死抠字眼，则未免显得胶柱鼓瑟了。正如某个女孩子失恋了，正在痛苦万分的时候，旁人劝她，也多是把她曾经的心上人贬损成个不值得付出的渣男，总不成反而细数出他的所有优点来刺激她吧？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渣男，那就不一定了。

　　2022年9月30日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