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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陈玉成抬起头,一片飞来的雪片正巧粘在他的额头。冷冽的感觉使得他精神一振,在这样银白的飞雪映衬下,连铅灰色的天空也显得绚烂了。
      “下雪了!”他勒住疾驰的白马,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湿润。身后的蹄声渐渐接近了,他回过头,望着被自己超越了一箭之地的部下们,然后笑了起来。回首处,只见远山苍茫,近处是石硊镇。绒絮般的雪在空中飞舞,大道两旁的田地,渐渐的被覆盖上了一层稀疏的银白。透过飘渺不定的雪花,镇子上隐约传来了鞭炮和锣鼓的声音。
      “快过年了?”陈玉成想着,脸上不禁浮起一层浅淡的喜气来。
      正在这时,部将刘玱琳一马当先追了上来,黑色的马蹄踏的白雪飞溅。他的头顶冒着白气,显得红色的头巾在雪中异常鲜艳。比起文雅秀美的主将,他的容貌平凡的多,如果换掉这身太平军的服装,真的与普通农夫无异。但他这个人,不但作战勇猛,且为陈玉成麾下少有的能安抚民心的人才。刘玱琳从癸好年(1853年)陈玉成初出茅庐,独自带兵转战湖北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只不过在陈玉成身边呆久了,他全身的光彩却都不经意的被主将夺去了。这些年,他曾经有好几次独当一面的机会,不过,刘玱琳都没有努力的去争取,最近的一次,是东王的诰谕调他去江西,本来断无推辞的可能,不过天京之变以后,所有天朝的军队都是乱糟糟的,曾经如山的军令化作一纸空文。因此,他如愿以偿的留下来,却也不能不讽刺的称之为“天赐良机”。
      “你没见过下雪吗?”他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己的上司。
      刚才还零零星星的雪花,此刻变的密集起来。陈玉成微仰着头,明澈的眼眸里流动着一天的碎玉琼罗。他的眼珠在眼眶中滚动,喜悦和新奇之外又有几分怯生生的,就如同小孩子第一次见到下雪时那么兴奋。
      刘玱琳牵动马缰与陈玉成并辔而骑,悠然的说道:“壬子年,在武昌,进城的第四天,东王不是派军中的牌尾们上街扫雪来着。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下雪。”
      陈玉成微微惊讶,这是在八月的天京之变后,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坦然的口气谈到东王。刘玱琳迎着他略有几分锋利的目光,淡淡一笑。
      “你忘了,”陈玉成也笑道:“我和敢死队的童子们登上武昌城头的当天晚上,便奉九千岁诰谕随靖胡侯林大人去攻打天京,并没有赶上。攻下武昌的那天晚上,只是下着雨的。”他眼睛中射出夺目的神采。显然,陈玉成在回忆那年攻打武昌的情形。四年前,他刚刚十六岁,被东王选出作为敢死队五十名童子的首领。那时天黑月晦,密雨针一般麻麻的扎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天边,武昌城便如一尊蹲踞在夜色中的怪兽,头角峥嵘。不过,在他的身后,是天朝的千军万马,那时,他的心在腔子里滚烫滚烫,仿佛要热的跳出来。
      “嘎--嘎--”几只乌鸦被纷纷的马蹄声惊扰的飞了起来,黑色的羽翼在白雪晶莹中分外刺目。它们的翅膀扫过一股细利的风,刮得陈玉成的脸面生疼。在它们的身后,地狱的门仿佛徐徐的开启。陈玉成视力极好,看得那情形不禁眉峰微微一皱。只见石硊镇的入口,孤零零的立着一座残破倒颓的庙宇,在它只剩下一半的屋檐下面,悬挂着两个圆圆的,模样怪异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握着缰绳的手松了松,□□的马缓慢了步子,却与那两个东西逐渐缩短了距离。几个黑洞显示出曾经人类的五官,腐烂的肌肉和蓬松的毛发挂在裂开的白骨上。那是刚刚飞出去的乌鸦啄食的痕迹。
      “是,”刘玱琳的眼睛扫过一旁残破的天朝告示,迟疑了一下说,“北孽父子!”他不忍心再看,把头调向一旁。刘玱琳的目光落在周围的田地上,那里已经被白雪覆盖,却隆起了无数的新坟。
      大队人马从后面追了上来。他们呈半圆围在主帅身后,而圆心便是那颗曾经高踞在他们之上的,北王父子的头颅。
      “是北孽,还有他的儿子!”窃窃私语如疾风刮过密草。不同的人表情各异。刘玱琳回过头看,喜形于色的人却并没有很多。尽管他们中很多人的亲人死于天京之变,一直以来都恨透了他,却也无法在北王父子肌肉剥离的人头前体会到踏实的快意。
      他们小声的议论着,对了,随即有人回忆起来,两天前清妖张国梁的军队曾经从这一带过境。他们看见他了吗?是否在这具头颅之下指指点点,快乐的谈论着天朝的黑幕呢?
      是的,他们随即发现了清军留下的痕迹,那是在人头旁随意的涂鸦,他们不识字,但能够从那些图画中读出敌人的幸灾乐祸。
      于是,这些曾经的农夫全部肃然的沉默了。他们从心底体会到一种类似羞愧的感觉,他曾经是他们的王,他的耻辱也殃及到了他们。在陈玉成身后的半圆中,离他最近的都是广西出来的老兵,许多人甚至比陈玉成入伍还早。在金田村团营的时候,北王极尽地主之谊,他的为人曾经是那么的热情和仗义。是的,这些人在那些岁月中也是经常能看到东王的。有时候,他还会亲自挑了煤炭领人送到韦昌辉家以便铸造举事时使用的兵器。他们怎么会杀的一点情面都不留呀?
      老兵们彼此望望,曾经熟悉的面孔很多都消逝了,那些人有些死于清妖的刀枪炮火,更多人却都在东北内讧后的这几个月走了三更。尽管翼王已经回京主政,但他们的心依然被越来越扩大的困惑填满了。
      围着陈玉成半圆的边缘是两个月前刚刚强招来的安徽籍士兵,他们的站姿更像农夫而不是战士。他们和为数不多的老兵一样,是被翼王拨到陈玉成麾下的。从翼王大营里,他们就被无意中教导着要仇恨这个奸佞的小人,但是,站在人头的下面,更多的人却在好奇着。“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长毛非正主,依旧让咸丰!”无数人的心中都浮现出了这个句子,不过,他们都有着中国人的审慎,因此一言不发。
      陈玉成叹了口气,他回过头,正要吩咐手下把头颅取下来,却见刘玱琳向他郑重其事的摇了摇头。
      “大人,陈大人的事情刚刚过去!”他压低了声音,“五千岁现在在京城主持着大局!”
      陈玉成刚刚想说什么,刘玱琳却立即抢在他的前面说道:“卑职知道翼王殿下为人仁义,但他的家人毕竟是死在北孽手下……”他顿了顿,“翼王殿下可是从芜湖去天京的时候,把陈大人的头颅送还给大人了,这是天大的恩情!”见陈玉成沉吟不语,他又提醒道:“据那个送头来的翼殿参护说,北孽父子的人头是万岁下特旨不得取下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陈玉成目光闪动,他不是很服气,却不能不承认手下的话颇有几分道理。经历过天京之变后,每个人都不能不变得慎重起来。然而,他看了看那两具皮肉剥落的人头,不由得把惋惜的目光投射在皑皑白雪之上:“玱林,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明年下雪呢!” 陈玉成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有什么灾祸,我一人承担。而且,”他突然笑了,清澈的眼眸在白雪映衬下亮的惊人,“万岁和五千岁都不是小气的人,相信如果不是为了安抚人心,就是罪大恶极的罪人,也会让他入土为安的!”
      “大人,”刘玱琳心中有些着急,他知道以陈玉成的脾气,是万万不会放弃自己人不管的。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通向石硊镇方向的大路上走来了一队村民。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从他心里油然而生,刘玱琳把那些人便指给陈玉成看。
      “大人只要跟他们说一声……”
      “还是你的主意多!”陈玉成忍不住赞了一句。
      原来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渐渐近了,众人向大路上望过去,只见一队乡民抬着几个门板迤逦而来。门板上放置着一头整猪和几只装满粮食的袋子,领队的是一名乡绅模样的老者,看样子是来进贡的。
      陈玉成下了马,站在路中等待,老人家的白胡子让他本能的产生了敬意。他看着那头整猪,只见它不知道被谁打扮了一下,两颊涂成红色,两个耳朵上还绑着红色的纸花。陈玉成笑了起来。
      “老人家,您是给圣兵进贡的吗?”他想起来,前一天扎营的时候,曾经派过一个卒长去前面的镇子上通知乡民。
      老者口中称是,心中却有些诧异这个年轻的长毛军官官话居然说的这么好,看来,他之前为征粮学的几句粤语是完全用不着了。他正眼打量着这名长毛将领,他可真是年轻,比自己的孙子好像都要小上几岁,如果换上一领文士的长衫,就是个文雅俊秀的读书郎。不过,老者数着陈玉成袍服上的龙,他在翼王徽省安民的时候,可没有少见过天朝的官,“一条、两条、三条、四条!”这孩子居然是丞相呀!
      乡人走过来,把供物抬到军队前面,放在路中。
      “这么少?”陈玉成的部下拥上来,看到贡物,他们不满的嘟囔着。有几个人解开了布袋,把米粒在手指间捻动着查看,“好像是陈米呀,秕谷也比过去多!”
      “收成不好,今年夏天,是百年不遇的大旱!”老者陪着笑,又委婉的提醒,“今年每亩的米粮其实已经早交过的!前几天,清妖的队伍打这里经过,乡亲们可都抗着,什么也没给他们!”他偷偷叹了一口气,又随即在心里宽慰自己,今夏虽然大旱,长毛又来征粮,但毕竟要缴纳的财物远少于以前朝廷在的时候,而且,长毛兵手中有刀枪,让乡民们再拿出粮食,他们虽然不愿,却也痛快。
      陈玉成吩咐部下把粮食抬下去,并命令他们不得多言。
      “老人家贵姓?”他恭敬的问道。
      “老夫姓黄,住在前面的石祪镇!上个月翼王千岁的人马就在这儿扎营,还有些个在镇上打馆。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威风的大军。”老者撸了撸胡子,他的话很多,老年人都这样。
      雪下的越发的大了,但所有的人都不愿到破庙中避雪,北王的人头孤零零的悬挂在他们的上空,给在场的所有人一种难言的压抑感。
      “这是什么地方?”陈玉成指着那座破庙,寻找着契入的话题。
      “明珠庵!”老者又撸了撸胡子,他突然想起天朝的军队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每到岁末年初,明珠庵的香火总是最为鼎盛。庵里的出家人有很多是大户人家的亲眷,因此那里秘制的斋菜无不精致绝妙。尤其是卤素鸡和臭面筋,在整个芜湖都是有名的,只可惜,如今已成绝响了。
      老者不想让对面这个毁佛的年轻军官看出自己的遗憾,便也把话题转开。他试探的问道:“将军,这人头,好像是天朝的人?”
      陈玉成心中暗喜,便肃然说道:“他以前是天朝的北王韦昌辉,今年八月奉旨除去了逼封万岁的东王,不过,他在杀死东王的过程中,殃及的无辜太多了。所以两个月前自刎谢罪。”陈玉成的脸因为说谎红了一下,“是天王为了安抚东殿的人心,所以命人把他的头悬挂在这里示众的!”
      “啊,”老者扬起头,有些遗憾的望着那具头颅,人头上的肉枯槁成为焦褐的颜色,曾经的眼睛早已被鸟雀食去,看起来仿佛在空落落的睁着,是那么的深,有些悲哀的样子。旁边略小些的那个,应该是他的儿子,乱蓬蓬的头发遮盖了眼睛,从骨骼上能看出少年人的痕迹。他的心中顿时起了一股怜悯的情绪。这乱世中,谁也不能说清楚明天会怎么样?
      “将军,他俩也挂了有日子了吧,老夫如果把他摘下来埋葬,应该不违背天朝的刑法吧?”老者洞彻世事的眼睛早已看出了面前这名将军对北王的同情,也隐约的猜出了他不方便埋葬的心意。
      “如此,真是太好了!”陈玉成不由自主的飞扬了笑意,但他随即郑重其事的说道:“老人家,这件事,我万分的感谢!”
      北王终于即将入土为安,带着他生前的罪孽,最终尘归尘,土归土。陪伴他的还有长子韦承业。这个少年生前曾经那么的痛恨过自己的父亲,如今却也殊途同归了。
      与老人告辞后,陈玉成又上了马,飞雪如蜂蝶扑面,密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他急着要赶到桐城去,他的老乡和朋友李以文正被清军的大军层层包围。
      “你看,这么多坟墓,今年春天,我跟着你解了镇江之围经过此地,这里只是田地!”刘玱琳骑在他的旁边,指给他观看。
      “是吗,”陈玉成的心还沉浸在解决喜悦里,他看了一眼那些隆起的,流畅起伏,而很少有中断的坟丘,并没有太过于在意,“你的记性真好!”他说罢便在□□的马臀上加了一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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