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 三缘如絮》乌梓

5、良辰一曲种情根

　　回到西厢，只见景琉轩为添香上了药，添香也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景琉轩放下药瓶子，望着添香，皱起眉头，心中生起了一股子亏欠感。他转过身来，发现一旁的淳于晴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身旁，便没有好气地道：“为何靠得那么近？难道你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之意？”

　　听他那么不善意的一句话，淳于晴欲言又止，瞠目结舌，心中郁郁闷闷的，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其实并非淳于晴想靠得那么近，虽然她出生卑微，无父无母，但尚晓得礼义廉耻，更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之意，只因这儿一派阴沉沉的模样，只有一盏落地灯投射出苟延残喘的微弱光芒，整间陋室落魄至极，心里难免畏惧。

　　当然，任何人一瞧这如同废墟的西厢，谁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住在此处，更不会相信堂堂一位景家少爷会住在门庭落魄的西厢，何况是初来乍到的淳于晴。

　　正是他这张俊俏的脸，这种嚣张的态度，却狠狠地勾勒起她心中挂念着的那个人，那个要她记得他、那个死死追在自己车后、那个即使流着血还笑得灿若星辰、那个她心里所有的他……

　　甚至是那个让她的心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的他。

　　曾几何时，他对自己也是像这般冷漠。

　　这是她第一晚离他那么远，是第一次有着那么挂念他的感觉，是否心中的他也是如此地记挂着自己？眼前的景琉轩，的确跟韩爵熙有几分相似，同样有着出色的脸孔，嚣张跋扈的态度，那感觉才会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景琉轩走到桌子旁坐了下去，淳于晴紧紧地跟随着，也不敢远离一步。随后，淳于晴也坐了下他身旁的百年红木椅上，景琉轩只看了她一眼，淡淡的，却绽放出几分的光芒，脸上也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随手便翻起了桌子上那干宝的《搜神记》来阅读。

　　淳于晴早就在教堂看过此书了，觉得没趣，便环顾四周，只见这房间廓落，摆设陈旧，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百年红木椅，一旁放了一张床子，原本是被茜色的床帘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但现在添香躺了在床上，窗帘也掀了起来，她实在不明为何堂堂一个景家少爷此刻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待在这种地方。

　　她看得怔怔出神，只见这房间虽然落魄简陋，可是里面却截然不同，一尘不染，与外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骤然，那落地灯的灯光闪烁不定，忽暗忽亮，忽亮忽暗，淳于晴害怕得直把身体紧紧地靠着景琉轩。景琉轩一脸不悦，皱起眉头，注意到她脸上的惧色，脑海间掠过一个邪念，微薄的嘴角笑起一弯邪魅的弧度。

　　当电灯完全暗下之际，原已昏暗的房间如洒了墨一般，景琉轩随即跳开身子，淳于晴害怕得直叫出一声，忙摸索着周围黑暗的空气，颤声道：“你，你在哪里？你别吓我！”

　　一小点光芒忽地亮起，一只修长的手腾地现了在她的眼中，让她惊慌得大喊起来，随即便响起一声“呯”的闷响，之后又是一阵痛苦的低呼声。

　　景琉轩觉得事有不妥，便再度刮亮了火柴，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如水一般的晕黄烛光亮了开来。景琉轩凭着微弱光芒，看见淳于晴双手抱住头躲了在桌子底下，白皙的额头肿起了一大包，显然是适才在慌乱之下躲进桌下所撞伤的。她全身颤抖，精致的脸蛋惨白如霜。

　　景琉轩没料到她居然这本胆小，心觉自己过火了一些，愧疚的神色在他俊朗的脸上浮现，便伸手去叫她，谁知修长的手指一旦触碰到淳于晴，她便激动地大喊：“鬼啊！”

　　她这般惧惊，顿时让他的羞愧深了几分，道：“哪有什么鬼，是我啊！”淳于晴听见他的声音，如一颗定心丸入体，慢慢定下心神，缓缓抬起头，只见一张出色的脸孔冲破了黑暗，双眸还有着隐隐的担忧，现了在微弱的光芒之下。

　　“刚儿……刚儿我明明看见鬼的。”淳于晴还是心有余悸，身体兀自微颤。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的，别怪力乱神！”他炯炯的双眸流动着一股让人置信的引力，手中还攥着一盒火柴在她眼前摇晃着，示意适才她所见的只不过是他的手，淳于晴的恐惧也随即慢慢减轻。景琉轩见状，立刻伸出了右手，将淳于晴从桌子底下抻了出来。

　　他攥着她的手，一股安全感流动着她的全身。

　　半晌，她镇定了下来，但美丽的嘴唇依然颤抖，道：“刚刚黄昏时，我与林嬷嬷路经此处，见到一只手把窗口关上，并有一丝鬼火透窗而出。你们景家那么富甲一方，我想这儿落魄得连丫鬟也不会住在这儿吧。”说罢，景琉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见他如墨一般的双眼闪着烛光晕黄的光芒，仿佛双眼里燃起了两道火焰，衬得他的分明的轮廓越发清秀，道：“你所看见的便是我的手，是我觉得有些寒意，便把窗口关上的。”

　　说罢，他笑得满脸涨红。他的笑容灿若星辰，明眸皓齿，却如和煦阳光暖人心怀。

　　“那刚刚的情景你又怎么解释？”淳于晴不甘心地问道。

　　景琉轩指了指屋顶上的电灯，道：“这电灯老是犯毛病，刚刚这电灯灭了，我便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就像现在一样，想不到却被你误认为……误认为‘鬼火’来了，哈哈……”说着，他便笑弯了腰。

　　淳于晴满脸涨红，又气又羞，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拍桌站起来骂道：“刚刚是你故意吓唬我的！”

　　蜡烛发出微弱光晕，照着她巴掌大的半边面容，只见在她玉也似的脸上的火光随着火苗摇曳不定，那些如丝一般柔顺的秀发闪着晕黄的光泽，忽亮忽暗的，照得她美若天仙，恍如九幽仙子下了凡间，不可方物。

　　他看着眼中的绝容，那轻蔑的笑意下意识地敛入了眼底。

　　半晌，两人恢复了平静。

　　此时，电灯再次亮了起来，温暖的光明又笼罩着这廓落的房子。

　　淳于晴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那残旧不堪的钢琴，双眼一亮，惊道：“这钢琴是你的？”

　　景琉轩应了一声，一边继续翻阅着他的《搜神记》，一边淡淡道：“你会弹吗？”

　　淳于晴瞥了他一眼，道：“当然。”说罢，便坐到钢琴前弹了起来，只觉那旋律优美婉约，轻柔优美，悦耳陶冶，让人听得心旷神怡，显得她的琴艺深厚，资质雄厚，顿时让景琉轩搁下手中的《搜神记》望了过来，满脸佩服惊讶之色，顿时对眼前这小女孩刮目相看。

　　景琉轩走了过去，轻蔑之色减少了许多，深邃的双眼透出一丝敬佩之意，道：“你不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吗？为何钢琴弹得如此出色？”

　　淳于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脸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没好气道：“住孤儿院的也可以弹出好曲。”

　　景琉轩眉梢一紧，“啪”一声便坐了在淳于晴身旁，这是他主动那么亲近她，不禁让她那玉也似的脸一红，双颊还微微发烫。

　　景琉轩温和地向她问道：“你会弹《蝴蝶梦》吗？”

　　淳于晴应了一声，两人便合奏了这一个曲子，只见这景琉轩的琴艺绝非淳于晴之下，连淳于晴也对他多了一丝敬佩，甚至有几分嫉妒。

　　这旋律时激昂时平缓，正是一首晦涩的曲子，更需要双方的默契配合方能达到水准，而此刻却被这两个才刚相识的孩子弹得如此出神入化，悦耳的琴声犹如一缕花香，到处飘荡，围绕着一簇簇纯洁的丁香花在飞舞。

　　一曲奏尽，两人走到房外，背靠背坐在水泥篱笆之上，一簇簇光洁透亮的丁香花缀满枝头，随风飘落，在凌空化作无数花瓣，簌簌地落在地上，地上都铺满了皑皑的花瓣，恰如下了一场绵绵细雪。

　　夜风习习，仿佛在抚摸两人脸畔，撩起她如丝一般柔滑的乌黑秀发，轻轻拂过微红的脸畔。她下意识地去捋好秀发，银光柔媚地落在她绝美的容颜上，流光溢彩。

　　皎洁满月，高悬中天，凄清银光洒落他们的脸上，冷冷清清的，点缀了几分沧桑。

　　皑皑银光在这一个月明星朗的晚里特别冷、特别亮。在这个星光熠熠的夜里，仿佛冥冥中有着一道羁绊，把他们如此牵引至咫尺之间。

　　眼帘内的是星光，还是泪光？谁也在这片星空之下，想念着谁……

　　月华清辉从黯然的云层之中，洒向人间，拉出他与她修长的影子，又有谁看见，蕴藏在影子之下，那份疲惫与孱弱……是两个没入在命运漩涡当中，活得疲惫不堪的人儿……

　　一阵隐隐痛楚掠过她的心头，曾经也是这样的夜，这样圆的月，这样冷的月光，这样悦耳的琴声……

　　她的眼角，不以为然地有他的影子掠过，曾经一阵喜悦，醒来之后又换来了一场空，如作了一场如镜中花、水中月的美梦。

　　在她想得出神的当儿，美丽的脸畔因忆起美好回忆而现出了一丝的笑意。

　　漫天星辰，她伸出光洁莹润的手指来虚划，把眼前的碎星连接起来，试图天马行空地把他的样子画出来。然而，并不成功，在心里嘲笑自己一声，想道：“我的画工远远不及你。”

　　她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那幅画和手绳还静静地躺在那里，顿感心安。

　　平静了半晌，两人没有对话，景琉轩打破了沉默，却是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你进来景家，可为了钱？”他淡淡地道，仿佛一缕烟，一吹就散去，也无蔑视之意。

　　半晌，淳于晴没有回答，景琉轩直觉她那个靠在他背上的脊背微微颤抖，便转过身子望着淳于晴的侧脸，只见她那粉润如凝脂的脸流落下了一道细泪，便淡淡道：“你大可不回答我。”

　　说罢，他转过头，继续观赏星空。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吗？”她的语气低低的，景琉轩也不知为何，却选择深深地相信她，这或许是他的直觉，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星光闪动，彷如星仙子正为这红尘之中的恋人们落下祝福的眼光。

　　远方的他，是否也在这片星空之下？

　　“你以后就留在西厢吧。”这一句话将淳于晴从幻想中抻回了现实之中，她微微一怔，道：“为何？”

　　此时，冷冽夜风摘下了一片丁香花瓣，一片纯洁如雪的丁香花花瓣缓缓坠落，落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显得如月下新雪一般，再顺着她如白玉一般的脸柔和掉落，此刻的她一如冰山上的雪莲，高贵而美丽得无与伦比，更有一股凄凉之美。

　　景琉轩的嘴角勾起一弯魅惑的笑容，似不坏好意，又似真诚如山，道：“我要保护你。”

　　淳于晴身子一震，只觉心中一暖，道：“这可要经过夫人同意。”她的眼中不知为何流动着一股憧憬的光芒，但很快的，只一闪而过，便敛入了眼底。

　　毕竟，如今在陌生的景家之中，她唯一能相信和依靠的就只有他。

　　“放心，只要我跟她说一声，她肯定会同意的，我们向来河水不犯井水，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重要，她看见你也觉得碍眼。”景琉轩儒雅的脸庞有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地说道。

　　他与景夫人之间似乎有着一段痛不欲生的过往，关系才会沦落至如此恶劣，堂堂一位景家大少爷才会住到这落魄的西厢来，平日里没有任何生气，阴气沉沉，又无下人侍候，只有他们口中的月仪每日风雨不改地为他送饭，虽然他可以自由走动，但也颇少离开西厢半步，可说是与世隔绝。

　　淳于晴因忍耐不住年幼时特别旺盛的求知欲，眼见与景琉轩也有了几分熟络，便唐突地向景琉轩问道：“夫人……夫人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过了良久，景琉轩迟迟没有回答，只因他们背靠背坐着，淳于晴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倒也后悔自己竟然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是。”

　　他那坚决的回答让淳于晴吓了一跳，心中怦怦作响，传荡在安谧的夜中。

　　一阵邪念往他脑海中掠过，道：“你若没有了我当依靠，下场只会如添香一样，一旦她心情欠佳，便会出动家法，看你入世未深，肯定动辄得咎，只怕你还未到明儿，就被鞭至皮开肉裂而亡。所以以后你要听完我的，我说一你不可说二。”

　　景琉轩虽与淳于晴年纪距离不大，语气之中却仿佛历经了世间沧桑一般，可是淳于晴也倒觉得他的话儿有一些道理，更何况刚才亲眼目睹那胆破心惊的一幕，觉得毕竟有个靠山也是好事。

　　淳于晴没好气地说道：“那你想怎样？”

　　景琉轩莞尔，道：“你以后就叫景璃轩吧。”

　　淳于晴愣住，仿佛血液凝固在肌肤之内，问道：“为何？”

　　景琉轩道：“我是琉，你便是璃，琉璃之意。”

　　淳于晴闻言后心中仿佛有一闪雷掠过，双眼瞪大望着他，疾言道：“你是存心害我不成？夫人绝对不会让我冠上景姓的。”

　　景琉轩大笑，道：“你还真是不辩菽麦。在我面前你就是景璃轩，在他人面前你便是淳于晴。”

　　淳于晴转过头，本想屈服之际，脑海中也迸出伤心欲绝的一幕，在心坎血淋淋地割过：

　　“你能答应我不要改名吗？我怕以后再也找不着你。”

　　“我答应你，这手绳你可要好好地保存，哪怕有天我们看见这手绳时，就会认得出对方来。我们要重逢！我们一定会再重逢的！”

　　记忆中自己给的承诺依旧清晰，她给他的承诺还那么地坚决。

　　虽然她还不晓得什么是山盟海誓，此刻的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绝不可以违背对他的承诺。

　　“不能！”她跳下篱笆望着他，回答得那么坚决，颇有宁死不屈的语气，让景琉轩不禁心头一滞。

　　他英挺的脸凝固了半晌，双眸炯深如墨，嘴角慢慢浮出了邪魅的笑容，道：“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淳于晴本想反唇相讥，身后却传来急促脚步声。

　　忽地，一个女子的身影冲破了阴影，慢慢在银光之下清晰了起来，向他们疾步跑了过来。景琉轩向那个人看了一眼，惊道：“婉儿？”

　　淳于晴忙跳下篱笆，跑到那被唤作“婉儿”的丫鬟身边，提醒道：“你不能来这里的，你会……”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被景琉轩打断了：“闭嘴，蠢蛋！”

　　婉儿见淳于晴天真可爱，便向淳于晴柔声道：“是林嬷嬷吩咐我来发个消息的，林嬷嬷还说这是景夫人的意思。”

　　只见婉儿神色慌张，随即把景琉轩抻远了几步，跟他交头接耳着。淳于晴心里大有不满景琉轩对她的语气如此之重，一脸不悦地随脚踢起地上的丁香花瓣。

　　片片纯洁的白色花瓣在她脚下娉婷飞舞，她一袭淡霞色的裙裾无风自鼓，有雾里花一般飘渺的美丽，几片丁香花瓣从树上落了在她柔滑的秀发上，那些轻柔的白色花瓣犹便如一群蝴蝶的翅膀，围簇着如花一般美丽的她。

　　只见景琉轩的神色豁然暗了下去，远远向淳于晴“喂”了一声，淳于晴随即转过身子，没好气地回他一句：“我可是有名有姓名的！”说罢，她转身继续玩弄脚下的花瓣。

　　她那难以描摹的美丽扑面而来，在徒然间落入景琉轩的视线，顿时让他心头一跃，仿佛全身血液冲涌心头。他镇定心神，方道：“景璃轩！”

　　听他这么一叫景家如此忌讳的名字，淳于晴大惊，只听见景琉轩远远向她说道：“要命的就跟来！别多废话！快！”

　　他的眼神坚定无比，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她便二话不说跟了上去，心里大概猜想到事态颇为严重，不然景夫人也不会破例吩咐这婉儿到西厢来通知景琉轩。

　　隐隐不安的感觉随着月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纯洁银光普照大地，轻轻地，柔柔地，拉出了锦绣花木的花影，层层叠叠妩媚地在地上舞动，散发出淡淡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