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
-
93
一觉醒来发现周筠不在身边，扭头看看床头时钟，已经7点多了，生物钟竟然没有起作用。看来昨天确实相当疲累：逛街采购、排练、演出，以及入睡之前激烈的动作……
本能地把手探向身下的床单，还好还好……
赶紧去解决了一下个人问题，液体浓重的黄色，还有一丝丝的刺痛。我觉得有点不妙，但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来到客厅，闻到一阵酸辣的香味，厨房岛台上摆着剥好的虾仁洗好的蔬菜什么的，再往外一瞥，周筠正蜷在半户外会客厅的大沙发一角，认真地翻看一本书。我慢慢地朝她移动过去，她发现了我，只冲我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自顾自地看起书来。
我停在她身边，把自己挪到沙发上去，紧紧地靠着她，然后用右臂把她搂在怀里，她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很舒服地把头靠在我胸口，然后继续看书。
“什么书？”我轻声问她。
她把书的封面翻了过来给我展示了一下，是史景迁的 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 。
“书房里那么多书，为什么选这一本？”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如我期待的那样，喜欢让史景迁和我以及故去的妈妈都入迷的张岱。
“我有这本书的中文版，所以看到英文原版就想看一看，领略一下史老先生的文笔。”她倒是没直接说她对这位晚明遗老的兴趣，但是她家里好几本张岱的书，而且史景迁这本书她读了中文又想读英文，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为什么这么喜欢张岱呢？”我换了个提问的方式，简直就是在诱导她说出我想要的答案了。
“因为他本身就很有魅力啊。有趣，有灵魂。既玩世洒脱又敦厚执着。年少时尽享人世繁华，落花流水之后又能超越个人悲喜去缅怀去记录，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呢？”她说完仰头看我，我点头。
“所以你喜欢张岱也是一样的理由吗？”她紧接着又问出这样一句，我愣了一下。当然，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人喜欢这位名士的共同原因，但我可能体会得更真切一些吧，毕竟都是年少轻狂，又遭遇了重大的变故。我不敢把自己失去的与张岱相提并论，但自己心态的调整，也从他的文字中得到不少启发。
“是的，你说的我都赞同，”我盯着她点点头，“但这不是全部。”
“愿闻其详。”她一边继续浏览书页，一边轻轻地说。
“我妈是研究明清文学的，她很喜欢张岱，也领着我读过几篇。”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相信周筠能懂。
“嗯……你看这一句，”她往回翻了几页，指着前言中的一句话念了出来，“He sensed nothing need to vanish if only someone can remember it, and he was determined to rescue as much of the Ming as he could from oblivion.我依稀记得中文版的翻译是 ‘他意识到只要有人追忆，往事就不必如烟，于是他竭尽全力，把他对明朝的回忆挽留下来。’ ”
是的，她明白的，我对这个名士的阅读，不仅仅是出于对他人格的敬仰，也是在完成对母亲的纪念。而且，她也懂得这种纪念的可贵。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默默地在纪念妈妈，从未向周围的人提起——就算提了也不会有人懂吧。就比如张岱，身边就算偶尔会有几个中文水平不错的友人，但他们大概是无法真正懂得佶屈聱牙的古文，更不用说进入文人幽微的精神世界了。
但是眼前这个人，她什么都懂。我默默地把她抱得更紧——没有理由松开。
“你知道吗，其实我读张岱也有跟你类似的理由。”她在我怀里说。
我的心一紧，难道她也经历了至亲的故去？
“我第一次读到张岱的文章，是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带我们读的，《湖心亭看雪》。当时我上体育课好像是玩儿双杠玩儿得太开心了忘了时间，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跑回到教室门口，老师已经在上课了。我穿个皇马的球衣，咋咋呼呼也没跟老师道歉就进教室坐下了，老师有点无奈地看看我也没说啥就继续讲课。运动完了之后本来挺累的，我一看是古文就觉得肯定听不进去。结果完全被文章和老师讲的内容吸引了，从此张岱这个名字就在我心里扎了根。后来文理分科，我离开了原来那个班，就再也没办法听那个老师的课了。但我一直记得有一次他特别开心地给我们展示了一本特别厚的书，说是他一个考上了北京P大中文系的得意门生给他寄的。我就想，以后我也考个好大学，虽然不能是中文系，但买书寄给他，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但刚上大学没多久，就听说他车祸去世了，我买书寄给他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了。所以我该怎么纪念他呢？可能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带我们读过的那些作家吧。
“老师走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跟咱们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小女儿才两岁多。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女儿，会怎么去纪念他。”周筠讲完这个故事，然后陷入沉思。我也感慨，我和她的人生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巧合，而这个巧合背后的故事，也是太沉重了点。
“你会怎么纪念我？”她突然从我的怀中挣脱出来，坐直了盯着我，“我是说，如果我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了，你会怎么纪念我？”她一脸的严肃认真。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沉默了数秒之后回应，“你不会消失，我也不会允许你消失。”
她听完只是默默地盯着我。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要去考虑 ‘纪念’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好好珍惜当下和为了未来而努力？”我捏捏她的脸。
她低头，然后自嘲地笑笑，“我可能是脑子短路了吧，你别在意。咱们一起读书吧，我正好要读到引《湖心亭看雪》那一段了，我得好好看看史景迁是怎么翻译的。”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又拿过书翻到之前读的页面，然后找到了她想读的那一段。
“啥玩意儿？！”她惊呼，“ ‘余舟一芥’竟然被翻译成 ‘the mustard seed was our boat’？？我们的小船是一粒芥子？？”她转头看我，做出非常夸张的“excuse me”的表情。
我撇撇嘴耸耸肩，表示无奈，“对，这个翻译还是很有问题，而且问题特别别多。”
“啊那我就放心了，一开始看到一些我理解不能的翻译，我还以为是我英文水平不行呢。”她松了一口气一般轻松地笑起来，“还有这个， ‘星星散去’，他给翻译成 ‘the stars disperse’，我还以为是我的古文语法不过关呢，原来是史老先生不懂名词作状语，哈哈。”
“这本书吧，还是比较适合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西方人来看，史老先生也是尽力了。”
“那你周围读这本书的人多吗？”她回头望了我一眼。
“以前上学选修东亚史的同学之类的人才可能注意到这本书吧，西方人对亚洲的文化和历史仍然是不关心或者干脆很傲慢，剩下 ‘关心’的呢，心态大多数也就跟看猴儿差不多。”想起以前上学和工作时那些被看作“outlier”的经历，不由得深深地叹口气。
“唉，要是你不那么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话可能还好，但你偏偏又了解那么多，遇到这种傲慢的人岂不是很憋屈？”她投来同情的目光。
“谁说不是呢？尤其上大学的时候，既傲慢又愚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开始还会辩论一下，但后来发现你真的无法改变任何人。后来就不争辩什么了，好好做设计、拿GPA打他们脸才是正经事儿。”
“对嘛，就得这样！”她皱着鼻子笑着点头，“啊都快八点了，吃早饭吧，饿了吧？”她应该是突然瞥见了柱子上的时钟。
“好啊，我看你都准备好了，冬阴功汤？”
“嗯，配米粉。”她一边说一边轻快地从沙发上跳下去，光着脚往厨房走，两只圆圆的白白的脚后跟圆润又轻盈。
我也迅速地转移到轮椅上，往厨房去。
“米粉也能被你翻出来，看来你完全掌握了厨房的库存情况啊。”我来到岛台旁边，她正烧了水烫米粉。
“嗯，厨房被我翻了个遍。不过你放心哈，别的地方我可没有染指。”
“没关系啊，就算被你翻个底朝天也无所谓。”
“你无所谓，我倒是有点担心翻出蓝胡子的秘密呢。”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烫好的米粉倒进盛了冬阴功汤的大碗里，然后摆上虾仁和草菇。
“蓝胡子？杀掉所有前妻藏在城堡里那个？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双手交叉环抱，摆出无奈又无辜的表情。
“没有啦没有啦，开玩笑……我想喝你做的咖啡。”她笑嘻嘻地说，然后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大盘越南春卷，晶莹的春卷皮里包的是颜色明快的各种蔬菜水果。
我做了双人份的咖啡，她一手一杯端到岛台上放好。早餐正式开动。
“你是介意这个房子里残留前女友的痕迹吗？这个你放心，真的没有。”我觉得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所以主动开启了这个话题。
“没有啦，不介意，你别多心。”她赶紧否认，但眼睛一直盯着勺子里的汤，好像是在回避我的眼神。
“我还是跟你说清楚吧，工作之后我交过三个女朋友，前两个交往的时间都不到一年。后来那个，就是你在UCB见过那个，她是专业的钢琴演奏家，在一起差不多三年，但也是聚少离多。后来她去纽约读了音乐治疗的学位，就自然分手了，现在她应该是全世界跑来跑去做音乐治疗和研究吧。这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恐怕她留下的痕迹早就被时间清除掉了。后来就一直是一个人了，直到遇见你。”我一边说，以边观察她的反应。她仍然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食物，没有回应我的讲述，也没有回应我的眼神。
“你的故事讲完了，是想听我的故事吗？”她沉默了半晌，终于吐出这句话，话音快落的时候，她抬起眼睛盯着我。
“不不，”我赶紧否认，“我只是想跟你讲一讲我的事情而已，并没有想过以此来交换你的故事。”
她垂下眼神，继续吃早餐，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今天的日程。
“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带你去跑跑步，周边风景不错的。下午我还没想好，本来计划带你去海滩，但前两天不是车坏了么，现在这个车又装不下沙滩轮椅……要不在家看看书，一起画画也行啊……要不一会儿再说吧。”
她点头，继续吃饭。
看来她确实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啊，而且那些故事可能还有点复杂。但就算她的过去很复杂，又能怎样？
我和她已经有了足够回味一生的过去了，还会有值得我们努力书写的未来，至少我已经万分满足和感恩了。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第 9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