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云散烟消

1、第一章

　　第一章
　　许诺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身后悉悉索索的说话声不绝于耳，还伴随着不掩饰的戏虐笑意。
　　这是新学年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夏末的季节，余热未了，吊扇开着最小档，吱吱嘎嘎地在头顶摇曳。
　　“她多大啊？”
　　“我怎么知道！”
　　“不会比我们还小吧！”
　　“切！怎么可能！你白痴啊。”
　　“你才白痴呢！有人十岁就考上了大学，孤陋寡闻！”
　　……
　　许诺深吸了一口气，将笔放回笔槽，弯起嘴角，转身。
　　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声音霎时停住，片刻后又嗡嗡地响起。
　　许诺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大家好.....” 她侧身指了指黑板，“我叫许诺，许愿的许，诺言的诺，你们可以叫我许老师，也可叫我的名字，我暂时接替李老师教你们英文，希望可以和大家相处愉快。”
　　她的声音不大，轻柔如风，飘进耳朵里，软软的。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子承父业这句话，向来在教师行业行不通，费心耗力，与收入不成正比，为人师的都不希望子女重蹈覆辙，可是许寒却将选择权交给了女儿。
　　许诺的父亲许寒是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的高材生，毕业于上海名校，前途无量，为了心爱的人，他断然放弃了优越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心甘情愿在这个小城市安顿下来，当了一名高中数学老师，在这个不起眼的岗位上他投入了满腔热情，创出了一片天地。
　　他教过的学生，获奖无数，所在的中学也因此成了大热门，在青莲市，能成为许寒的学生，相当于一只脚跨进了名牌大学的大门。
　　他不仅在数学方面是权威，物理和化学也是手到擒来，无人能及。
　　这样一个在业界叱诧风云的人，性格却非常温润，在许诺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发过火，即便是生气的时候，言语也让人觉得很温暖。
　　许诺从记事起，逢年过节，家里总是宾客盈门，现任的学生倒不多，主要是已经毕业的，那些在工作和生活中经历了锤炼，领悟到更多人生真谛的人，方能明白一生遇一良师有多么的珍贵。
　　家里来人，小许诺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赵锦禾身后为这些大哥哥大姐姐端茶送水，然后安静的坐小板凳上听他们聊天。
　　这些人有的阅历尚浅，有的已是业界翘楚，有的在国内拼搏，有点前往国外深造，他们虽然走过了不同的历程，但面对昔日恩师时，眼神中始终饱含敬仰和崇拜。
　　这种感觉在许诺小小的心里埋下了种子，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爸爸的小迷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幻想有一天要要像老爸一样，桃李满天下。
　　虽然这个想法老早就已经在心里扎了根，但是直到高中分科的时候，她才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父母。
　　母亲是坚决反对的，作为教师的家属，她深知其中之苦。
　　许寒没有发表意见，只问她，“真想当老师？”
　　“嗯。”
　　“为什么？”
　　许诺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你说的传播的快乐，我感受到了。”
　　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许诺从小学起就热衷于帮同学答题解难，谁有不明白的她可以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换着方法解释，直到对方弄懂为止，日积月累，她在这方面的功力日益见长，到了高中，小有名气的她，已经有了固定的学生，每个周六许家如同私塾学堂，许寒在书房教高中生，家里的高中生在客厅教小学生。
　　“教书并没那么简单。”许寒提点道，女儿在这方面的热衷他早已明察秋毫，只是，把传授知识当作职业需要付出的时间和心力，他比谁都清楚。
　　许诺嘟起嘴，“我知道，干什么都不容易，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世上哪有容易的事情，只不过热爱让工作变得生动而有意义罢了。许寒轻轻拍了拍许诺的头，这个宝贝女儿表面上文静软糯，骨子里却执拗得很，认定的事情很难回头。
　　“已经决定了？”
　　许诺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将来后悔了呢？”
　　“不会！”

　　当时的豪言壮语还言犹在耳，可和现实比起来总有几分力不从心。
　　许诺实习的时候被分到一所普通高中，说普通其实一点都不普通，迟到，早退，和老师顶撞，逃课，早恋，打群架...几乎许诺能想到的，在她短短的实习生涯里都一一经历。
　　之所以被分到这个学校，系领导也是考虑良久，许诺成绩拔尖，性格柔韧有余，与其硬碰硬，不如试试以柔克刚，往年都是把高高壮壮的男生分到这个学校，结果不尽人意，所以这次一同被分到这里的还有一个中文系女生，不过不到一个星期她就打了退堂鼓，在家人的帮助下换了实习学校，许诺如果张口，许寒不会袖手旁观，而且以他的关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许诺不服气。
　　被作弄过，被挑衅过，仓惶也好，迷茫也罢，经过跌打滚爬，许诺终是咬着牙坚持下来。
　　后来许诺发现其实没她想象那么难，越是调皮捣蛋的学生越是吃软不吃硬，你付出的真心或许一时半会儿不见效，但定会被记在心里。
　　几个月实习结束分别的时候，班里好多女生哭成了泪人，平日里捣蛋耍横的那几个男生都红着眼不啃声，那一刻，许诺更坚定了自己对这份事业的热爱。
　　另一个收获就是实习成绩出奇的高，那个学校给出了对实习生历来的最好评价，这也是许诺进入尾马一中这个省内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不可或缺的因素。
　　最开始许诺被分到初中部，孩子们年纪小，底子好，品行端正，教起来得心应手，许诺如鱼得水，学年评比因为所带班成绩突飞猛进，获得了学校颁发的教师新人奖。
　　一帆风顺的她正准备摩拳擦掌，在初中部大展拳脚，不料风云突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高中部有一名资深英语老师，外号黑旋风，因他姓李，皮肤黑，性子急，脾气暴躁，被同学们私底下赋予了这个外号，上个星期李老师在家看电视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被紧急送往医院，情况不太乐观，学校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让业绩突出的许诺暂时代替，这个决定对一个教龄只有一年的年轻老师来说，无疑是一种肯定和嘉奖。
　　可学校里没人这么想。
　　许诺也不领情，在校长办公室，她怀着侥幸的心理最后一搏，“校长，我，我还是个菜鸟，经验不足，那个班，我怕...”
　　“菜鸟？你可不是菜鸟，上一学年你带的两个班成绩大幅度提高，学生和家长对你可是好评如潮啊，虽然你工作时间不长，但成绩有目共睹，小许，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是校领导开会研究一致的决定。”
　　老校长温和地说着铁板钉钉的事情。
　　“可是...”
　　“别担心!”老校长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在担心什么，他从上学年教职工考核表上抬起眼睛，看到那张圆嘟嘟稚嫩的小脸，口气没了先前的笃定，“小许啊，李老师的病来得突然，学校必须进行合理的调配，你先顶替一下，不要有压力，我们相信你的能力，这个班是有一两个硬骨头，但大部分学生都很不错，平均成绩也不差，这学期你先干着，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老师，可以提个问题吗？”
　　短暂的寂静被一个带着嬉笑的声音打破，许诺看向那个男生，点了点头，“可以。”
　　“你成年了吗？”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许诺微微红了脸。
　　欺生怕硬，看来是不分学校好坏的，此时此刻，许诺十分感激实习学校带给自己的磨砺，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赵赫，你可以先告诉我成年的概念是什么吗？”
　　“呃...”笑容在赵赫脸上瞬间凝固，被新老师叫出名字，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成…成年就是十六岁...不对，是，是十八....”
　　“你指的是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
　　“.....”
　　“你觉得它们的区别是什么？”
　　“.....”
　　赵赫被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得找不到北，慌张中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人，“老娄！”
　　力道有点急，被叫的男生没防着，翘着的二郎腿一歪，身子打滑，手里的东西“啪”一声掉地上。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后方。
　　目光聚集处，一只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屏幕上闪烁着游戏界面，端着枪的士兵瞄准，射击，一朵血花慢慢绽放....
　　男生气急败坏地瞪了一眼身边那个病急乱投医的家伙，弯腰去捡，可惜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手机落入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中。
　　许诺拿着手机看了看，大拇指轻轻一按，不动声色地关了屏显。
　　男生保持着弓背的姿势停顿了两秒才慢悠悠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五官立体却没有生气，过长的刘海胡乱地耷拉在额前，眉宇间蹙着一团戾气，半遮半掩的发丝下，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他微仰着头，淡漠地看着许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和身后的窃窃私语形成鲜明的对比。
　　“完了，这只手机也保不住了！”
　　“好可惜啊！最新款的。”
　　“瞎操心，人家老爸有的是钱，再买只手机算个P....”
　　许诺转身，眼睛一睖，说话的人活生生地把最后半个字吞了回去。
　　一室安静，唯有看好戏的心在暗地里蠢蠢欲动。
　　许诺掂了掂手机，将它轻轻地放到桌上，“收起来，上课的时候别玩。”
　　“啊~”不知谁没忍住叫出了一声。
　　不知掩饰的年龄，仅用一个字和起伏的音调，将惊讶和遗憾表达得淋漓尽致。
　　毕竟，市面上最豪的一款手机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盛况难得一见。
　　此时的太阳正烈，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打在那人的脸上，又被额前的长发撕裂成斑驳的光影，投射在他的眸子里，波影摇曳，变幻莫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向讲台的背影，在许诺转身那一刻，极快地垂下眼睑。

　　许诺回到讲台，拿起教鞭敲了敲，“现在我要请每位同学依次站起来，用英文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有一个小测验，给你们两分钟准备。”
　　话音未落地，教室里像被投进了一颗手榴弹，瞬间炸开了。
　　“怎么又要考试啊？上个星期不是才考了吗！”
　　“那是黑旋风的，她要重新摸底。”有人老神在在。
　　“哼，新官上任三把火！”
　　说归说，嚷归嚷，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他们都明白，教室里渐渐沉寂下来，有人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有的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
　　很快时间到，许诺问，“谁愿意第一个讲？”
　　“老师我来。”一个清秀精神的男生主动站起来。
　　“严铭城？”
　　男孩子点点头，得意之色莹然在目，同样是被新老师叫出名字，他的感受和上一位可大不一样。
　　做为班长兼英语课代表，严铭城不仅英语成绩在全年级第一，其他科也名列前茅，从初中开始，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各种比赛，高一暑假还被选上参加了美国的夏令营。
　　对于好学生，但凡老师，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赏的表情。
　　许诺欣然点点头，“好，开始吧。”
　　赵赫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拽个屁啊！”
　　他习惯性地朝一旁抬起胳膊肘，半道被那人从手机屏幕上杀过来的眼神堵在半空，讪讪收回胳膊，埋怨道，“喂，你今天没吃早饭？战斗力都去哪儿了？”
　　“......”
　　“看我被踩在脚底下也无动于衷？”
　　“....”
　　赵赫气急败坏地挠额头，“你是不是我兄弟？”
　　“......”
　　那边一串流利的英文已经开始从严铭城嘴里飘出来，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严铭城，我是高二三班班长，也是这个班的英语课代表......英语是我最喜欢的科目，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声朗读英文....”
　　扑哧，有人笑出声来。
　　众人再次回头，只见赵赫一个人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这个班里公认的大活宝，插科打诨样样行，长得又特喜庆，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你逗得笑死，他还面不改色，现如今他笑成那副德行，大家的好奇心都快破胸而出了。
　　许诺本不打算理他，对付这种哗众取宠的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可严铭城却没绷住，停下来气呼呼地瞪着那个活宝问，“你笑什么？”
　　赵赫敛了笑，却不理会他，只看着许诺，换了一张正经脸说道，“报告老师，严铭城在撒谎。”
　　不等许诺回应，他又神秘兮兮地问，“大家仔细想一想啊，按照正常的生理规律，你们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干什么？”
　　说着他起身慢动作跑到过道，曲腿下蹲，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有人条件反射地回答，“拉屎？”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你那是便秘吧！”
　　在一片笑声中，许诺注意到那个玩手机的人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她猛地敲了敲讲桌，“赵赫！”
　　赵赫顿时收了动作，灵活地如老鼠般嗞一声缩回座位坐得板儿直。
　　“谁让你这么做的？”
　　许诺的声音并没有威慑力，可赵赫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刚刚又才领教过她的声东击西，心有点虚，不敢看她，摇晃着脑袋，顾左右而言他，“本来嘛，这是事实。”
　　许诺悄悄叹了口气，她不想再追究了，这节课内容很多，这样纠缠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于是说，“你起来站着。”
　　赵赫鼓起腮帮子，嘀咕道，“我又没说错，凭什么让我站？”
　　嘴里这么说，屁股已经离开了椅面。
　　突然，肩上一股力量，把他狠狠地按了回去。
　　赵赫猛地转头，那只手的主人却没看他，双目阴冷地看着前方。
　　赵赫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面露难色，斟酌着悬起屁股，立刻又被按下去。
　　“娄成蹊，你想干什么？”许诺脸上镇定如初，心里却有点慌，这个让全校师生谈虎色变的家伙，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娄成蹊的手继续搭在赵赫肩上，嘴一歪，吊儿郎当的话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你没长眼睛吗？”
　　许诺隐在讲台后的手捏成拳头，她目前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和这个人起冲突，怕什么来什么！
　　既然来了，躲也没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许诺控制住气息，努力让声音有些硬度，她说，“敢说敢当，让别人替你背锅算什么？”
　　那人沉默了半秒突然站起来，“哐”一声响，身后的椅子飞出老远，撞到后墙，又弹回来在地板上剧烈摇晃。
　　许诺被震得倒退了一步。
　　即便是实习的时候，许诺也没有碰到这么张狂的人，倒是下面的同学们比她镇定多了，仿佛见惯不怪。
　　许诺的脑子有几秒空白，紧接着一股血气涌到胸口，汇成一堆火烧得劈里啪啦，火苗直往喉咙串，她嗓子一紧，“…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