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命运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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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于不可及之彼岸，天选者拔出魔神之剑，是为魔王。年轻的魔王欲示众生以天道，然其心性至邪至狂，终在开边侵略、称霸天下时因罪陨落，被封印至人间，以神木为枷，不得逃脱。
当其王天下时，万国妖魔俯首称臣，所过之处颂歌不息，无上荣光久罩其身。
其陨落之后，藤蔓缠身，寒风傍体，自然之灵无所近。及神识磨灭、五体了无知觉，乃忘于世，遗世独存。又神木封印之力，经年弥增，终不可脱。
……
“然后呢？”
“然后你就来了。”
被藤蔓缚在巨树躯干上的魔王双目灿然，如星火若硫磺，望着同春日清风般可人的少女浅浅一笑，眼里仿佛有星屑碎片细细闪动。
少女稍稍仰视着魔王，虽然后者也略略垂首，彼此望着彼此，少女尚未敢正面接下魔王的视线。
她微微蹙了蹙未经修饰的细眉，偏着脑袋，左手不安地缩回宽大的校服衣袖，有一着没一着地揉动因包裹松紧带而有根筋凸起的袖口，犯难似的盯着缠绕魔王身躯的疯长藤蔓。
“所以你真是妖魔世界的‘魔王’？”
下肢被藤蔓缠得最紧，全没在半只墨绿的茧中；腰部以上藤蔓就渐松了很多，到脖颈处就只有两三根攀在肩颈上，连破烂的衣衫，以及好像还很细嫩的肌肤都能瞧见一二。双臂被藤条分别捆在巨树最低的两根巨大分枝上，最具能动性的双手倒是也被墨绿色包得严严实实，看样子设置这封印的确实很忌惮被捆缚者逃脱。
“嗯。”被缚于树干者不知该说是乖顺还是亲切地应声，“至少以前曾是。”
“那就是说你被罢黜了，现在不是了。”立于树前的少女不知该说是无畏还是无谓地道。
魔王静默，只是望着眼前也望着自己的少女。看着彼此的两者目光未曾交错，后者视线正略过藤蔓间凸出的暗红色剑柄——像是镀了层宝石的质感，看上去华美而邪气，剑身深没入绿茧中的躯体——向上落在稀疏藤条间的微微起伏上，亦有乌黑的细长发丝落在那里。
视线诡异地停留片刻，少女继续移开视线胡乱地打量除了脑袋其他部位皆不得动弹的被缚者，好像科学家在观察尚未发现、不知分类的奇妙动物。而刚从混沌沉睡中苏醒不久的魔王脸上没有波澜，任由眼前人类少女目光冒犯。
似乎是两者都对魔王陨落至此后的身份没甚兴趣，少女试探性地主动宕开另一话题：“那么让你成为魔王的魔剑呢？是不是它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也被封印了，还是说它有了新的主人？”
“你想要？”魔王对她露出薄凉的笑意。
少女有点吃惊，本来是没话找话，却被提点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顿了一下问：“拥有魔剑就能成为魔王？”
魔王目光灼热又淡漠地凝视了少女羊羔般纯洁无辜的面容好一会儿，有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凭空弥漫在周围空气里，直逼到少女收敛放肆的视线集中至局促地踢着小石子的脚尖。不过这尴尬的沉默没有多久，魔王便淡然道：“剑就在这里。”
少女默默抬眼再看了看与魔王融为一体的漂亮而不无邪气的剑柄，随即视线上移，第一次大胆地触及魔王的双眼，神情像只受了委屈的小野兽，极致压抑又极致冲动：“我没那意思，做魔王的要被捆到树上，谁稀罕？”
言毕注意到魔王看着自己意味暧昧的眼神，少女虽摸不清魔王的心思，但也自觉失言，匆忙又把目光投向别处，低声补上：“啊，我也不是说你……”
“嗯。我知道。你对不曾见识过和想象过的力量、名誉、权力没有希求。”像是为了安抚受惊的小兽，魔王的唇角复萦绕上一丝令人见之安定的笑意，“这很好。”
闻言少女憋红了一张小脸，再转话题：“你既然是魔王，因罪孽深重被封印在这棵树上，我不知前情擅自揭了你额前的符咒，让你苏醒了，我是不是该把符咒贴回去？”说着右手捏起一纸黄符晃了晃。
魔王奇道：“一般人要是有这样的奇遇，多少也会拿解放我和得到力量、名利来做交易吧，你不问问我的神通就打算把我重新封印？”
少女捏着符咒，胆子大了些，敢与魔王持续对视了：“不是才说过吗，你‘曾经’是魔王，解放了你的封印能保证你‘重新’是魔王吗？”
魔王一愣，又笑道：“那更好说了。我若已失了魔王之力，没力量作乱为害，你放了我也没什么妨碍；你能来到这里也是天意，何不顺手帮我解脱？”
“那不行，不是魔王你也是罪人，被封印是你本来应有的惩罚。”少女摇头。
魔王的表情愈加令人捉摸不透：“惩罚……唔，我也不知道被封印在此多久了，也许你的出现就是神要结束对我惩罚呢？”
少女针锋相对：“也许我的误闯只是神逗你玩呢？反正你已经被捆在树上了，这就是你的宿命，继续接受下去不就好啦？”
“神意至此于我们就有分岔了，是不是？”魔王不怒只笑，“我们的行动都在神的掌控之中，可我们都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假如下一步我们未知的行动也都是神意安排，那么我有资格尽力说服你解开我的封印。如果我成功说服你，那么释放我就是神的旨意；如果我失败，你选择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离开，那么继续封印我就是神的旨意。
“在神意、宿命的借口下，我们的行动不管是不是合乎逻辑，倒也都可算合乎天理了。既然如此，被蛛网束缚奄奄一息的蝴蝶何不好好挣扎一番呢？”
符咒的影像同时倒映在星火与春水中，细风掠过，葱白指尖拈着的纸张随满山翠秀一同“唰唰”脆响。
“那我宁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少女皱皱眉，“说真的，我会见到你完全是意外，把这张纸揭下来也是意外——好吧我承认我是受好奇心蛊惑。就算我同情你被捆在树上，我也没有一定要救你一救的必要对吧，毕竟我们无亲无故的。再说你是因罪被封印在此，我一个渺小人类不能判断你全无危险性，总不能随便放虎归山吧？
“如果我们的邂逅已经打破了某种命运的平衡，我该做的不该是将错就错，而该是把平衡尽力恢复。”
“没想到遇上了一个这么遵守秩序的孩子。”魔王神色恢复平静，只是唇角勾起的笑中多了一份玩味，“所以你觉得你见到我是错的吗？破坏了‘平衡’，是吗？”
少女沉吟一番：“也不能说是错……但肯定不‘正常’……”
“‘不正常’？哈！”魔王笑意更深，好像听到什么很荒唐的事，“为什么不正常，嗯？告诉我什么叫‘正常’。”
少女微蹙着眉看魔王：“正常就是……就是我是个普通人，一个学生，我做的事情也都该匹配我的身份……总之正常人哪里会见到什么‘被封印的魔王’？”
“匹配身份就是正常吗？正常就是维持某种平衡吗，平衡就是对的吗？”魔王冷笑，“那么我被封印在此也不匹配‘魔王’的身份，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不正常’。既然我的平衡已被破坏，你帮我解开封印恢复平衡有什么不对？你扔掉那张符纸，解了我的封印，此后还做你的普通人，又哪里‘不正常’？”
“不对，你在诡辩！你的‘正常’是站在你自己的立场，而且忽视了你犯下罪孽被惩罚的主要因素——没错，这才是你现在的‘正常’，你如果得到解放一定是对世界性的某种‘平衡’的破坏。所以我不能解开你的封印。”
坚定且冷静的眼神。
“是嘛，那么……”魔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觉得已经破坏的‘平衡’还能恢复如初吗？”
直觉话里有话，少女愣了一下，连忙看向符纸，却见黄纸上龙飞凤舞的墨字被自己的手指已经蹭去不少，而自己捏过符纸的手都已经沾了满手的墨迹，甚至也擦到了衣袖上。
“呀！”不知是为搞坏了符咒还是为自己本来干净的手、袖口弄脏了而惊叫一声。
看在眼里的魔王得逞似的笑了起来。
“放心吧，那张纸不过是封我神识的媒介，就算你没有弄掉上面的咒文，在从我脑门上揭下它的那一刻这封印就已经失效了，你要完好地贴回原地也没用。”魔王愉快地说，“不过，我也只是因你的‘帮助’恢复了意识而已，身体的封印和它无关。”
少女姣好的面容罩了层乌云：“放心好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会帮你解开全部封印的。”
“假如说你解放了我，我就会实现你的愿望呢？”
少女腹诽“这什么哄小孩子的说法”，气鼓鼓地瞪向看上去心情很好的魔王，铿声道：“别人替我完成的愿望也算实现了么？‘我的愿望’这种东西，就是要靠‘我’自己完成的。我又不是浮士德，哪敢跟恶魔做交易。”
魔王似乎存心逗她：“那要是我能给你足以让你去夺取一切的力量呢？”
“你有这个能力吗？”少女意有所指地打量了一下满身藤蔓、动弹不得的魔王。
“没有。”魔王坦诚言，原先淡漠的眼里却装满了快意欢欣的笑。
“那不就好啦。”少女不知为何也笑了，阳光透过巨树的叶隙撒下来，她的脸上朦胧着漂亮的光晕，“那些太空太远的东西，对我来说还不如能考好下次月考来得有用。——你不必煞费苦心诱我解你的封印了，作为罪人，你能维持现状拥有意识就挺不错了，你或许该知足。”
魔王微微点头，脖颈僵硬得像被石化。
最后，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少女，唇角还挂着淡淡的却毫不掩饰的笑，说：“是的，维持现状就好。——你知道吗，已经破坏的平衡永远无法回复如初，当我们‘不正常’的邂逅之始我们的命运轨迹就已注定交叉，这就是宿命，它一定要破坏了既有平衡往前滚动。
“这场邂逅未必是往后一切真正的开始，也不一定是某些过去的结束，但一定是某种提示。且看这命运的轮将滚向何方，我从不惧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命运辩（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