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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孽缘 ...


  •   风吹过不二周助赤裸的颈项时,那里细微的绒毛似乎快要在风中绽放了。
      脚下是柔软散发靡腐味道的红叶,这些曾经美丽绚烂的东西,在凋落后始终逃不过被践踏、蹂躏然后归于泥土的命运。
      鲜红似血。
      不二轻轻蹲下,拾起一片红叶。
      这里是清净的所在,也许可以放下扫帚眯着眼睛望一望天空的太阳,也许可以在庭院中央的小河里看一看业已枯萎的莲花,也许可以坐在渡廊上看风中红叶摇曳,更也许……可以听一听从佛堂深处传来的经文声。
      这里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介凡夫,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没有那么多剪不断的欲念。
      白云的影子印在潺潺的溪流上,不二惊奇不已——怎么流水能够如此流之不尽呢?就好象自己体内一股股源源不断的意念,有时冰凉有时温热,好象在沸腾的水里放入冰块,融化、冷却,两种相反的力量让他学会忍受疼痛这种事情。
      如果没有灭门,也许自己是个恬然的人。在这样恬然的境界里过一辈子恬然的生活,平淡如水。
      如果……那只是如果……

      竹门轻掩,推开又是另外一幅光景。
      并不宽阔的庭院,有小桥流水,也有花开花落。庭院中央的白衣男子举枚红叶,茫然而淡雅的微笑。透过枝桠可以看见蔚蓝蔚蓝的天空,太阳毫不吝啬照射在院子中,佛香氤氲。
      手冢国光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呼唤心底久违的记忆,那样的笑容带来清晰而激烈的讯息,催促着手冢内心深处越发强烈的不安。尽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位白衣的男子依旧平和,可是就好象有无数脚步踏上枯叶发出刺耳的声音,那种不安在他的身体每个细胞都炸裂开来。
      他几乎怀疑那日缚石沉河的男子化作鬼魂来寻他的命,然而,心里还有另外一种纠缠的念头。那种念头让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几乎忘记那种长久习惯的威严假面。

      “你知道我们刚才谈论了什么吗?”
      “菊丸你好慢啊,这么久才爬上来。哎呀,你的脸没事吧?”
      “你知道吗,我们刚才谈到轮回转世呐!”
      菊丸有些沮丧的双手合十,对着庙里的三世佛拜拜。
      “佛祖一定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啊,过些天还要有盛大的表演,若是带着伤疤那就糟糕了。”
      旁边的人见菊丸如此虔诚,笑说,“菊丸,你可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呐,师父肯定舍不得骂你呢。”
      菊丸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刚才好倒霉,有人害我在阶梯上摔倒呢。”
      “不会吧?很不吉利呢。”
      “就是呀,所以我很恼,我打了那人一耳光,不过我想我又没做过什么恶事,佛爷怎么会降罪于我呢?”
      却听见旁边传来连续不断的木鱼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位老僧坐在那里,笑笑看着菊丸,只是摇头。
      “孽缘。”
      大石心想,那也许就是这深山孤寺的高僧了,他方才对那人说了什么?什么孽缘?他刚刚走进佛堂,便听见这样的话语。
      “什么意思呀?”菊丸好奇的问,什么孽,什么缘,听起来好似风花雪月。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有缘然而无份,此为孽。”老者依旧笑笑,眼光却不禁瞥向菊丸身后的地方,摇头,随后向佛堂后走去。
      大石觉得那位高僧定然是看了自己一眼,那话也好象在对自己说,什么生不如死,什么死不如生,他明明是在向那位少年解释孽缘二字,却又看向自己为何?
      大石迷惑望着消失在门后的僧人,转过头来,却也看见菊丸迷茫的望向自己。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有缘然而无份,此为孽……

      那时候手冢国光莽撞的任自己的意念做个决定,什么高傲、理智、沉稳被抛弃在身后,他上前,踏过枯败而火红依旧的枫叶,跨过浅浅却依然流动的溪水,他上前,握住了那男子的双腕。
      手中红叶飘落,在空中用最恿懒的姿态飘曳。
      错不了,错不了。任凭身型有了怎样的变化,这样凄迷而让人深深怜惜的笑容是无法改变。于是他伸手扼住那人的喉咙,他几乎毫不怜惜。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本来苍白的面容因为窒息几乎连嘴唇都要没了红润,秋天的气候让不二的嘴唇微微起了干燥的褶皱,他下意识咬住下唇的牙齿好象是海边细小的樱贝,双臂如同白蛇攀住了手冢的小臂。
      依然微笑,却是冷漠如冰,宽大的袖子垂下,手指几乎快要陷入手冢的皮肤之中。
      “我……”
      连呼吸都困难,更何况吐字。
      ——然而微笑。
      这是一场战争,不见硝烟弥漫,全凭你我意志。手冢国光,你漏洞百出,你的思想脆弱不堪一击,你拿什么来面对我?
      所以微笑,笑话你手冢国光没了朝廷重臣的风范,没了手冢当家的威严,没有当年处决我的冷漠——是啊,我是你罪恶的种子,我埋藏在你的心里,有一天,猛烈绽放迷离的花。
      “就是……”
      你的双手在颤抖,一股一股躁动不安的热气透过皮肤传进我的脑海告诉我:手冢国光,你害怕我。
      “当年那个……”
      你看你的眼神都开始闪烁了,你的鼻翼、你的嘴唇、甚至连你的身体都开始害怕了……你在害怕吗?害怕我从阴间回来找你复仇?当年你父亲欠我六十七条人命,我只欠你一条人命,那其余的六十六条你怎么还?
      “被你沉河的人……”
      手冢国光,这场战争,你输的一败涂地。
      “你是不是来索我命的鬼魂?好,你拿走吧,只是,你从我的脑海里离开吧,连点影子都不要留下,赶快离开。”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有缘然而无份,此为孽。

      猛然惊醒的时候发现窗外开始飘起了雨,秋末的雨,寒冷的让人情不自禁瑟缩了身子。凉雨有如恐惧,有了形状的物体存在于手冢心中的某个角落,悄然生息。
      然后是大石秀一郎急匆匆的步子,“手冢爷,马车已经在门外备好。”
      “前些天,你请回了一位高僧?”
      “是。夫人的身体变得虚弱,我去寺里请了一位僧人,紫织夫人的病情有了好转。”
      手冢点头,那个柔弱的女子,总好象雨天时候笼罩在富士山上的层层云雾,弥漫着飘渺的美。“啊,对了,让乾在门口等我,我有事情问他。”
      “是。”似乎近日来手冢是格外器重乾的,一向不会过问仆人事情的手冢,怎么会忽然对乾所管辖的事情感上兴趣了呢?大石不禁有些纳闷。
      今日是将军举办花会的日子,天公却不作美,手冢低头看着脚边的雨水打湿自己的鞋袜,那种濡湿感让人觉得厌恶。
      大门旁乾贞治恭敬的站在雨中,手冢看向雨中的身影,乾贞治,总是不类似大石秀一郎般透明清澈的人。家臣,无非两种,或忠心耿耿,或阴谋满腹,手冢一直以为乾是后者,可他却时刻小心甘愿臣服在自己手下抓不住把柄,到是让手冢惊讶的。手冢佩服乾的缜密,于是将那样的事情交由他来办理--大石的忠心是一种光明到璀璨的精神,有时却会少了谋事的精明。
      “乾。”手冢想要嘱咐些什么,可是当看到乾平静的面容时,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那些个不确定会是在被乾嘲笑了。
      于是上车,合帘,却没见乾若有所思的脸。
      那样疯狂、被世人所不容许的事情盘旋在主人心头,乾想,就像那些被鬼魂附着了的人--究竟为何如此执着?
      悄然叹气后转身,通往阿弥陀堂的小路崎岖而漫长……

      菊花上垂挂雨后的残香。
      雨在到达岚山后不久就停了,各位大臣们纷纷赞叹将军带来的神迹--一种久而久之习惯的官场艺术。手冢淡笑,坐在位子上。
      屏风后传来女子窃窃笑声,那是些举止优雅涂抹着白粉的人,她们步履轻盈,穿着华丽而鲜艳的衣服,好象神话中的天神--手冢觉得这一切美好的仿佛置身梦幻--惬意、清新,那种徘徊在心里的阴霾仿佛消散而去,远方的瀑布、树木,近处的大朵大朵鲜艳的菊花,还有萨磨琵琶滚落玉盘的清脆音乐,何必要记得那些不快呢?何必要自寻烦恼呢?--仿佛有悦耳的女子声在他耳边缠绵温柔的诉说。
      透过重重帷幔可以看见的天空此刻是雨后的初晴,有水流的声音和着琵琶,那种清音飘渺让手冢忘记了盘旋在自己心中的噩梦,那秋后白衣男子如尖锐鸟鸣般的诅咒与犹如浮士绘般浓重色彩的情感几乎将他吞没。
      远方的三折瀑布依然轻松写意的奔流着,手冢逐渐明白,自己保持多年的冰峰表面正在被一个叫不二周助的人用小锉一点一点磨开,冰流漂浮的海面下也许会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也说不一定,那种强烈的炽热的真相让手冢不禁打了个冷战。
      地上覆满了厚厚的红叶,散发着靡腐颓败的香气,中央弹奏乐器的女子眉目轻垂,手指好象用白玉制成的工艺品,执着拨子,琵琶奏出一种类似女子呜咽的哭嚎声。然而,这种场面,总像是久违了一样和手冢心中某个部分的场景应和起来了,似曾相识的花会,似曾相识的音乐声……
      却峰回路转。
      是清澈到让人忽然振奋的笛子声从白色幕帘后响起来。在座的大臣们都愣了起来,再次抬眼,望见的是一位白衣少年,披着白纱步履轻盈。
      愕然,而紧接着手冢遍被四周扬起的赞美之声包围了。那是一种从体内散发的清新之美,健康之美,在繁花中舞蹈的白衣少年,手执扇,动作优美。
      他的双颊白里透红,眉宇间荡漾一抹稚嫩的英气,只是右颊处有小小的疤,涂了白粉遮盖,只剩下一道细细的纹路。手冢几乎快要拿不住酒杯了,方才刚刚消失的恐惧感立刻如影随形的跟了上来,更加牢固的撅住他的心。白衣的少年,绚烂的花朵,还有优雅的笛声——一切的一切让他体会到自己的疯狂自己的欲念有多么肮脏、丑陋。有什么在步步紧逼过来,就好象置身在一条狭长的走廊,四周都是拉不开的门,他拼命的跑终于在前方看见亮光,可是当跳进那道亮光之后,却发现前方依旧是一条漆黑、下场的走廊,而身后的怪物快要纠缠上自己的身子,不能停,于是继续跑,直到精疲力竭衰劳而终。
      手冢国光目不转睛的盯着舞中的少年,他是那样健康、活泼、神采熠熠的旋转、伸展、跳跃——矫捷而优美。那样纯洁干净的事物时刻刺痛着手冢心中的柔软位置,他无法呼吸,就好象刚刚出生的小狗在夏天用湿漉漉的鼻子不停耸动般的脆弱,在白衣少年转圈向他嫣然一笑后,他对视上他的眸子,手冢恍然大悟——那团埋在自己心里不停的钻着、磨着、辗转着、反侧着的……
      是很久很久以前,不二周助的影子。

      酒杯掉落在地上发出铮然的破裂声,幕帘后的妇女见到那情形几乎控制不住的尖叫了——红色的血在酒中扩散、交融,那碎片如此刺进手冢的手里,他竟然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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