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衣袂

1、第 1 章

　　她一直记得那一天的血腥和杀戮：父亲苦苦支持着的风雨飘摇的朝廷，终是被异族人从天上扯落在地上；十岁的小皇帝在侍从的陪伴下仓皇到她家中来，不问他的社稷，不管他的百姓，一味地哭着，反复问父亲：“爱卿，朕出得了京城吗？”数年来老了不知多少的父亲苍白地笑着，也反复回答：“老臣一定力保陛下出城，只要陛下出了京城，一定还有光复之日。”
　　那个时候，她就躲在前厅的门外，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极清楚。她听见父亲镇定地吩咐管家把同样十岁的幼弟牵来，然后，是悉悉嗦嗦的解衣声；再后来，弟弟哭了；清脆的巴掌声后，她又听见弟弟抽泣着开口：“小臣定力保陛下出城。”
　　她那年十三岁，不明白弟弟为什么哭泣，也不明白屋里各种并不寻常的声音，更不明白她的家国朝不保夕；只是等到有脚步向门处逼近时，才记起家训，慌慌张张跑开。
　　跑了几步，不知为何想到母亲，特特折到后院，要问清楚父亲和弟弟是不是要出远门，一面想着，一面加快脚步，盘算怎样说服母亲，说她也一定要跟着。
　　父亲和母亲住的院子种着一院的芍药花，那时正是花开的季节，芍药特有的药香和纷丽的色彩让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看了好一会儿，轻轻折下几朵浅色的，才推开紧闭的房门：“娘，您喜欢的……”
　　年少的女孩子蓦地闭上嘴，紧握着的芍药花落在青砖地上，花的香气温柔地飘进屋子，在熟悉的花香中，三尺白绫挂在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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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招来下人。看清跌坐在地上的是家里的大小姐，下人们大多匆匆拿了包袱离开，偶尔一两个靠近的，看清屋内的事端，也发出一样的惊叫，惊骇之余，无人不逃。
　　终于有一双手抱住瑟瑟发抖的她，她青白着脸，看清楚那个清俊的男子，才抓住来人的前襟：“李叔叔……我娘她……”
　　那人用温和的微笑安抚她：“碧晴乖，叔叔陪你去找你爹爹。”说完，不由分说抱起她，不顾她的泪。
　　再看到父亲和弟弟，她更加骇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看见她的惊讶，扫了一眼抱着她的李铭，低下了头。一瞬后，父亲抬起头，接过她，拭干她的泪，消瘦疲惫的面容上有着和李铭一样安抚似的笑容：“碧晴，过一会儿爹爹要和弟弟去宫里，你李叔叔会带你回老家，你们在那里等我们吧“
　　“爹爹，我要娘……“她哭得泣不成声。
　　父亲一再抹去她的泪：“娘和我们一道来找你。”
　　“不对、不对！”她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拼命摇头，“我看见娘她……”话未说完，父亲就捂住她的口：“你娘好好的，碧晴，你等我和你娘来找你。”
　　父亲的手劲如此之大，使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用哀哀的目光看着父亲身后的弟弟，明晃晃的黄袍子和五爪金龙让她万分恐惧。
　　“柳兄，”在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模糊听见李铭的声音，“你太用力了。”
　　她才又能呼吸。
　　父亲松开手，摸摸她的头发，依然抱着她，大步向正门走去。离门越近，她就越清楚得听到一些令她发寒的声音，那些声音不仅大，更又一种难以抵御的穿透力。她又开始发抖，开始无名的恐惧，她紧紧搂着父亲的一只胳膊。
　　在门前，父亲放下她，拿开厚重的门闩，打开一丝缝隙，“好好看着。”
　　她依言把身子贴在门缝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声音、看外面的一切——
　　修罗场。
　　门缝外的世界，自那一天起，成了她永远的噩梦，是她心中怎样也挥之不去的修罗场。
　　刀剑的寒光一闪而过后，就有人倒下，利刃进入人身体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让她想到小时候因为任性而撕裂的一块绢时所听到的声响——那样美丽精致的东西，也不见怎么用力就再不能回来了。
　　女人和孩子的哭喊震天响，和着马蹄声，一点点敲进她的心里；不知道多少人的鲜血才能将京城的土地染成一大匹鲜艳得诡异的红缎子；远处的火烧着，使这个本来就已是修罗场的地方变成了真正的地狱。
　　她的眼睛被蒙住了。在黑暗中，听见父亲的声音：“记住了吗？”
　　点头，泪水落在父亲的手心里。
　　“碧晴，如果我和你娘、弟弟没有回来，记住今天你所看到的，记住这些蛮人是怎样毁了我大好河山，怎样毁了我黄钟大吕。”
　　她再一次点头，眼前重现了光明。
　　“那么，随李叔叔去吧。”
　　李铭神色一凛，牵住柳碧晴的手，沉声开口：“柳兄，万请保重。”
　　“仲允，一切有劳。若见着陛下，请替我转言，说柳贺茂以死报君恩，此身虽逝，此心不移。”
　　李铭这时抱起碧晴，柔声说：“和你爹爹道个别吧。”
　　碧晴不再哭闹，清澈的眼中却始终蓄着泪，她挣扎着要下来，可一落地，却是先跑到年幼的弟弟身边。那孩子见到姐姐，呵呵笑开，递给碧晴一朵家中种的最多的芍药：“姐姐，你戴白芍药好看。”
　　碧晴露出个微笑，俯下身子，让穿着皇袍的弟弟为她把花戴上；随后，她走到柳贺茂面前，猛地跪下：“女儿为父亲送行。碧晴定会记得父亲的教导。”
　　柳贺茂半晌不做声，好久后开了口，第一句话却是对下人说的：“走吧，入宫，还有许多事没有办啊。”说完这句话，直到走出家门，再没有看碧晴一眼。
　　碧晴痴痴目送家人远去，李铭不忍，说：“想哭就哭吧。”
　　不料她眼中再没了泪光：“李叔叔，我想把娘葬在个合适的地方，这里……迟早是要被洗劫的……”
　　一声长叹后，李铭说：“也好，我们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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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了母亲，碧晴不顾李铭劝阻，再回了一趟家。此刻时势更为紧促，李铭心知走了后再无法回来，便对碧晴说：“拣几件最心爱的我们就走。”
　　不多时碧晴回来，手中多了根绿色的丝带和串菩提子佛珠，脸上的神色即是恋恋又是怅怅。李铭见了略侧开脸，但仍抱住她，一跃身，离了那座她住了十余年的宅子，她的家。
　　趁乱出了城，碧晴还是盯着家的方向。走了很远，一直保持沉默的她忽然开口：“李叔叔，着火的地方是哪里？”
　　听到她说话，李铭暂时停了疾行的步伐，也回过头看已离了很远很远的京城。看见那冲天火光后，李铭久久不语。伏在他肩上的碧晴盯着大火半天，幽幽开口：“那里，是皇宫吧。”
　　“……”
　　对上李铭毫无掩饰的怜悯目光，碧晴略略牵动嘴角，但始终说不出一个字；脸色如常，藏在袖子下的手却哆嗦个不停，“李叔叔，赶路吧。我们早些过去，好好把老家的房子收拾了，等爹娘和弟弟过来。”
　　“好，我们早些回去。“
　　回乡的路程长的让碧晴发狂。一路上，无论经过哪里，都看得到数不清的人的尸体，穿着陌生服饰的陌生人，疯了一般追戮着无辜的人们。每每看到这些，李铭都会捂住她的眼，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避免，哪怕躲开人员密集的地方改走偏僻小道，杀戮依然可见。因此，每一次李铭捂住碧晴的眼，仍能感觉到那个娇弱的孩子的从不曾停止的颤抖。他常常违着心安慰：“会好的，待陛下与在浦南郡的周大将军会合后，这些贼子野人就一定会被杀的无还手之力。”
　　这样类似的安慰听的多了，碧晴也知道每多听一次，就要多点一次头，眼泪和颤抖就要再少一分。等到她终于学会面对死亡不再害怕时，李铭惊觉，她再也不会笑了。
　　“李叔叔，还要走多远才到呢？”碧晴问过。
　　李铭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苦恼得很：如今时局混乱，自北边的安平国入侵以来，居然一路所向披靡，大片的河山眼见着被夺去，如今，更是连国都也不保！虽然小皇帝最有可能的逃亡法子是过界分南北的砉江后直奔浦南郡，而碧晴的老家也在浦南郡无疑，但此刻砉江以北已完全归安平国所有，过江万分艰难，他想过千万种办法却无一可施。眼见过江就能多几分回旋余地，但这滔滔流水，阻了多少信念，多少壮志，还不说个人的小小的卑微的愿望。
　　李铭无法给她答案。
　　碧晴也就再不问了。
　　终于有一天，有个不怕死的艄公找上门来，说愿意送他们过江。李铭自是不全信，温言试探两句，那艄公眼泪涟涟：“公子，哪个愿意在这江北做异国人的奴才，受他们的气？若不是小的有老父老母，也豁出去一并往南面走了。”
　　李铭仍不信他，看了几眼碧晴。碧晴却在盯着艄公。艄公越说神情越是激动，说了委实一大通话，忽然压低声音：“公子，听说陛下已经去了南方了，去找周大将军。我看公子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如果能见着陛下，还望您禀告陛下，咱们日夜都盼他回来啊。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碧晴淡淡看着艄公抹眼泪，好一会儿后，开口：“你送我们过江，我们会好好赏你。”
　　
　　当天晚上，江风很是寒冷，李铭紧紧抱住碧晴，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北方。李铭听到碧晴的声音：“李叔叔，我们什么才能回来？”
　　“会很快的，我们会很快回来。”李铭略一用力，更紧地抱住了碧晴。
　　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的清澈眼中，那一夜，只有映了月光的浩浩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