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木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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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陈木匠的小院中，玄光坐在矮凳上，捧着一颗木质人头，用刻刀仔细地雕出粗糙五官。
因为身量高挑，道人坐下时，雪白的袍角蔫蔫地垂落土地，边缘变成干燥的黑灰色，压住新长出的一蓬野草。而在他身后，压覆地面与杂草的，则是堆积如小山的木头碎肢。有的造错了关节，有的误算了长短，更多的，则被道人携惯用的斩妖力道，一刀削去，碎作不成形的木块。
陈木匠拄杖出屋，额间皱纹因玄光的笨拙变得更深。
“道长何必亲手制偶，您为我们收了田头作乱的鸟怪，不但分毫未取，还赠了三张仙符。如今您要人偶，莫说一个，便是十个八个一百个，老朽也做得。”
刻刀陷于木人眼眶，一挫，斜刺入托扶木料的手指，血水染红木人眼珠，如厉鬼睇人。
玄光鬓发微乱，几缕碎发垂落脸侧，随动作微晃：“偶人由驱偶师制成，假手于人，便不灵。”
他将手中人头丢入废弃小山，重取木材细细雕刻。待到入夜，玄光念及木匠年岁已高，便收拾身后木堆。告辞之后，携制偶工具寻到那日被鬼魂所据的荒寺，席地坐下，续白日的工。
并非没有像样住处，只是雕刻人偶，难免打扰他人安睡，玄光一向不喜麻烦。
风来，木屑飞扬满室，梁上陈年蛛网摇摇晃晃，一根蛛丝垂下长足纤细的无措蜘蛛。房门如雨中片叶，飘摇随流，其中一扇颓然倾倒，躺在来客足下，发出秋叶被践踏时，干燥松脆的声响。
妖风仍然肆虐，烛苗熄灭，蜘蛛坠地。皎皎月轮之下，却无来客影踪。
玄光动作未停，就着月光专注制偶，手中人偶形貌若生，只差最后两弯眉。
冷风再度灌入，吹落道人因长久雕刻而松斜的簪，长发如丝如狂，翻飞摇卷。
绸缎一样漆黑盈光的发丝下，眼眸如冷泉，水流静止在人偶眉尾。最后一刀，风消，偶成。玄光抬头，脸容工细如同瓷偶。荒寺冷月下，道人安静的脸与木偶端正的脸一同抬起，一时看不出是人成了偶，还是偶成了人。
“白朗。”他开口。
“认出了？”
清润的声音响在门前，唤作白朗的妖物缓缓现出身形。妖物剑眉舒展，星目粲然，分明一副俊俏少年皮相，却头戴笠帽，腰佩宝刀，作侠客装扮，笑倚门前。
玄光放下制好的偶，取黄纸画符：“野狼气味，又擅使风，除却你，还能是哪个。”
“野狼味？我都化形许久了，怎么还会有气味，道士，你是不是又诓人。”
少年抬起胳膊狠狠嗅闻，直到油墨气息幽幽地压住破落庙宇的灰尘味，才后知后觉抬脸：“果然，诓我。不对，你画符做什么。”他走过去，站到道人身后旁观，“呦，玄光道长还有黄符不够用的时候。”
玄光不答，只将画好的符妥帖置于木偶胸前，白光笼罩木偶周身，光亮消失后，露出一个生动寻常的男人形。
“百年未见，你竟还学会了制偶，不过你制偶做什么，有什么事情，还需要隐藏形貌，交给偶人去做？”
“确有一事未明。”
白朗索性坐于旧友身侧，看着玄光取出纤细丝线，缠绕偶人身躯。
狼妖嗅觉灵敏，鼻翼翕动片刻，很快，脸上露出揶揄笑意：“一事未明，什么事，风月艳事？那团细线上头，全是妖狐的媚香。怎么，冷面道长也遇上了情劫，叫山中野狐迷惑，不知如何是好？”
依玄光冷肃的性子，白朗以为，这般放肆言语会使道人拔剑。他原本也存着刀剑切磋的意思，老友之间百年未见，借着这个由头互相测一测修为进境，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他们彼此皆知，那些玩笑话当不得真。修为高深不苟言笑的道士，怎么会被狐狸迷了心。
不想，道人听罢，剑仍旧安然睡在鞘里，那些玩笑甚至未曾招来一句反驳。玄光施术将偶人收入袖中，垂目道：“我只是奇怪，那只狐狸不像行媚术的媚狐，身上并无邪气，修行之法却十分怪异，此事不明，所以制偶静观。”
“若是如此，这狐狸倒很稀奇，不过，你那延命酒，酿得如何了？”
“酿坏了。”
笑容褪去，白朗皱眉，声音都变得更沉：“你说什么？”
“酒，酿坏了。”
“什么酿坏了，你说得轻松，那酒用材珍贵，再难酿第二回，酿坏了酒，你的寿数要怎么办？”
玄光只是低垂眼睫，好像旁观他人祸事：“命数天定，五百年前，我便该知道，修不成仙身，即便吞食神药苟延性命，亦无用处，妙药灵丹，总有吞尽的时候。”
“可是……”
那截缠绕五指的细线开始生热，骤然生光的丝线打断白朗的疑问。沾染狐狸气息的红线躁动地游于玄光指根，提醒着，狐狸在十里内现身。
“罢了，你这锯嘴葫芦，问什么都问不出，命是你的，我能怎样，倒是你口中那狐狸，又出来了吧。”白朗取下笠帽，将垂落双肩的头发绑作高高马尾，眼中泛出好奇的光彩，“你那倒霉酒液，日后我帮你想法子再弄，快，将木偶取出来，我也跟着看看，那狐究竟有多奇怪。”
偶人随着玄光指间动作飞出衣袖，渐渐变大，展腰伸腿，神情虽然脱不去木头的呆滞，行动间却比那日匆忙雕刻的偶人灵活许多。
一妖一偶相携离去，只有玄光庙中独坐，手指微动，以作指挥。
流连镇心的花照影不知道古刹中的情形，他跟随人流向前走，小口咬食手中一串糖山楂，唇角沾着糖衣碎粒。
他挨着屋檐阴影缓缓走路，不消说，又是身影分离的老招数。
书摊上拥了十余人，花照影咬着糖山楂挤到最前头，将那日来不及买下的新书取下付账，收入衣内。然后离开人群，小心避入高大屋舍的影子下。远处风月场的香味诱他馋虫，待到吃罢山楂，狐狸隐去身形，悄悄进入那座绮玉楼。
隔着百余步距离，远远缀在后面的人偶被白朗扯住脚步。
少年模样的妖物看着那座销魂窟，向来潇洒含笑的脸，难得露出犹疑的神情。他皱着眉，问：“真，真要跟去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木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