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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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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年过去了。
大江大河都走远了。
大荒历经千载枯荣,早已不是过去的样子。
从前的死地琼海不再黑气弥漫,取而代之的是生意盎然的花草和冒着炊烟的人家。不曾历经战乱的人们在此开垦出一片片良田,天地在春去冬来中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生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生计奔波,简单的喜怒哀乐,简单的离愁悲欢。
他无奈地笑笑,叹出口气来。
曾经以为的天地之大,难以撼动的山水在千年之中及竟然残破至此。他连借景缅怀故人的资格都要没有了。
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他习惯性地抚着心口回想起来,突然就有点茫然。时间过去太久,多么深刻的过去即使日日重复也会变得模糊不全。如今时间地点全部被数千年风霜雨雪冲刷一空,他只堪堪保留住那一瞬最强烈的印象,扎进他的脑海里日复一日被锤炼成生物最原初就拥有的本能。
午后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龟裂的大地,放眼望去空荡荡的琼海如同他想象的一样荒凉。那个少年就站在明晃晃的,刺眼的日光下冲他笑,弯弯的眼细长的眉,还有些稚嫩的身躯挺拔又清朗,他的笑容干净得清澈见底,那样密不透风的美丽几乎能烫伤人的眼睛。
“我就是琼海的主人。”
“你是这一届的盟主?”
“我叫玦。”
他捂住眼睛,轻轻笑起来。慢慢的,两行泪从他的指缝中滑下来。
人们说的没错。
世间万物都有命数,执着不得。
“喂,你说世上究竟有没有永恒不变的事情?”少年枕着手臂懒洋洋地躺在琼海漫天的繁星下,闲闲地问。
那时候他满腹心事,柔肠百结,听到这个问题心底蓦然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苍凉。
“千秋北斗,万里苍穹,不都是永恒的。”就像他身上所背负的,无处甩脱的,山一样的命运,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不觉得。”少年侧过身子,俏皮地眨了眨眼,认真地望着他说:“你说的那些,千百年过去总是会有变化的。”
在那样清澈的目光里,他觉得整个人都被看透了。那些隐秘晦暗的心事全部都无处遁形,被从灰暗处轻而易举地扒开继而大剌剌放置在琼海空荡荡只剩阳光的大地上曝晒。
“我......”所有精心准备的说辞都一瞬间在这样的温柔和淡然面前变得蹩脚万分。他到底是有多么小人啊……他想他当时脸上一定带着莫大的惶惑不安,以至于少年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我死去之后你要记得我啊。我一生只得你一个朋友,你还是记得我要好些。”
他就那样呆呆坐在他身边,眼看着少年惬意地眯起眼睛,像猫一样在琼海荒凉的大地上伸展开躯体,嘴角带着一如初见之时温柔的笑意,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融化在了琼海金灿灿地阳光里。
连死去都这样从容不迫。
他张张嘴,想说句什么,却发现他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一般,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一切结束了。他能感觉到琼海正在缩小,生命的气息正在充斥这个布满死气的地方,周遭都暖意融融的,可他却遍体都是寒意。
他恍惚感觉自己的胸腔裂开了,殷红的血扑簌簌向外涌出来洒在地面上,琼海黑色的气息和外界生命的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胸腔,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冲撞,刮得他连骨头缝都在疼。
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他感觉身上所有的部分都在衰竭,唯独心脏,仿佛被一股熟悉的气息用温柔的,珍重的力度包裹起来,它们形成一道薄但坚硬的保护膜,以一种与那少年一般温和而笃定的姿态守护住他的经脉,就像是从前无数次险象环生里他看到的少年单薄但有力的后背,带着共工怒撞不周山一样的坚定和执着。
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跪伏在大地上,泪水混着血水从他的脸上大颗大颗地剥落,砸在少年躺过的位置,溅起无穷无尽的回忆。
他紧紧闭上眼睛,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了几个残破的音节,被琼海乍起的风卷起打散在空气中。
他望着不远处袅袅的炊烟,想着他总算还是有的事情说对了。
漫漫琼海,茫茫大荒,都是顶顶绵长的永恒。但终有一天都会湮灭在滚滚的岁月中。
但他这样渺小的人类却能活上八千个年头,不远处的村子里人们一代延续一代的喜怒哀乐,缘聚缘灭,竟然安稳地走过了比山河湖海还要长地岁月。
所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永恒的。
虽然过去太久,他的记忆渐渐消逝,那少年今生大概又长成了别的模样。
可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血还是热的,就还有永恒。
只要他还活着,过去琼海里那个永远笑着的挺拔的少年就永远有人用生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