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死里逃生(一) ...
-
“怎么说,那老东西可比他儿子嘴硬?”
刑房外间,一个短髯大汉道。
刚从刑房里出来的头把刀看看屋里几个人,笑笑:“就算多吃了几年盐,归根还是个酸儒,能有几分血性,不过求了点粘连。”
三把刀“切”了一声:“那还比不上他儿子呢,我还当他安家到底是做宰辅,腰杆子比咱们硬,舌头都不带把敛儿的。”
这厢事毕,几个人回转家去。那头把刀和短髯汉既是师徒,又住旁里,便走一道。
只听那短髯汉子又说道:“这砍人的倒比不上看人的,那帮牢子落得多少油水不说,安家丫鬟奶娘一堆,像他那种大户人家,就连那等有了年纪的老嬷嬷,指不定也比下栏里的窑姐儿皮肉细嫩 ……”
头把刀只盯着脚下的路,一言不发地往家走。
说着说着,他慢慢觉过味儿来,平常多少会和他一起瞎嘞嘞几句的头把刀今天一个屁也不崩,咂摸几下,多看了他师父几眼,见他面上不像是不悦意,像是走神想事儿呢。
原来这汉子虽然不算个灵光人,但好歹做了人家几年徒弟,摸得清他师父的脾性儿,见四下无人,凑到他跟前:“怎么师父,那安家的老东西央个你了?”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抄家灭族之灾,听起来好像要断子绝孙,但是其实那些个世家大族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就算是此等大难,保不齐也叫他们挣下点香火来,这,就要看他们刽子手了。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刽子手名义上算不得什么光鲜差使,但是却是把着人命的。像哪些积年的老手,刀底下不知道逃出多少人去。
刽子手为财,人家要命,这种求一条活路的,留一线香火的,有所需就有所求,也是他们这些人一个发财的路子。
看看也到家了,头把刀便拽着徒弟直接进了自家屋子,把正在床上纳鞋底的媳妇儿撵了出去,关上门。
那媳妇子在院里“呸”了一声,心道这爷俩儿指定又在蘑菇些见不得人的留手呢。
等晚上上了铺儿,头把刀还没闭上眼,那婆娘就在外侧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爹,今儿你和你那徒弟搁屋里絮絮啥呢,我可跟你说,那把不准的事儿可不许你勺楞着个尖儿,这还有一家老小呢!”
汉子嘴里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虽然像是没听进去,但妇人知道,就她当家的这倔驴似的锯嘴葫芦性子,他这样就算应了自己了,遂也稍稍放下心来,“我这可是为你好,虽说咱家家底不厚,但足够嚼用了,你那徒弟平时孝顺,其实是个’坏事哒’,专爱隔肢人。你又是头把刀,犯不上和他把哈砍头犯的钱......”又多啰嗦几句,见她汉子翻身向里侧,呼吸渐渐平和,知今日大场面,他也是辛苦劳累,也不再多言就自管睡了。
听着窗外街坊家的狗夜叫,身旁的婆娘已发出微微的鼾声,可见睡得熟,头把刀却是合不拢眼。他知道自家婆娘说的有理,也是为了自家好。他心里头那事,要是搁平常别家,绝不麻哒,但今次没法儿给拒了。论理,徒弟和这事儿本没有牵扯,但谁让单靠他自己个儿成不了事呐!徒弟跟自己办事方便,又不喇忽。其实也罢了,这小子单蹦儿一个,屋里又没点儿余钱,等这事成了,指不定还能笼到点娶媳妇儿的钱......
他一边担心着,一边又安慰自己,其实自己也是实在心动那份报酬,既还了恩情,又直接得了儿子孙子几辈子成家立业的积蓄,就这样想着,辗转了一会儿,到底抵不住困意,睡了。
阴暗的牢房里,几个少年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旁边一个看起来较年幼的,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抿着嘴唇盯着门,对面的牢房里是几个青年。那些人有的叹息,有的流泪不止,有的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其中一个个头偏矮的青年,缓缓地挪到门边,靠近这边的房间,压低着嗓子轻轻地喊道:
“小十一,小十一。”
独自缩着沉默的少年缓缓地抬起头,向前探了探身子:
“七哥。”
即使几天水食短缺有些喑哑,但是仍然不减稚气。
青年看看四周几个人,打了几个手势。
被叫做小十一的少年懵住,剧烈地抖动起来,却迅速地抑制住了自己,抬手示意: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青年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旁边有人看了看他,以为他已经疯了,这两天可不缺这样失心疯了的人,也没有理会。
他靠近牢门,对着对面的少年轻声说道: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他们一向如此,难道我在安家长到这么大,还不明白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啊!你以为自己是为了家族,可惜只是要白死了。”
笑完,他像个终于看破了红尘的人,一下子放下了一切,重重地坐到地上,含笑看着屋顶。
行刑台上,日头正高。周围满是看热闹的百姓,拖家带口,携儿带女。人头攒动着,不时有人窃窃私语,冲着断头台上的一干人指指点点。
刽子手押着一溜人依次跪好。
安家老太爷跪在了地上,双膝一痛,年老的骨骼在身体里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这一辈子,跪过天地圣主,跪过先人高堂,现在上了年纪,却在一众普通老百姓面前屈了膝,说句凭良心的话,他不臊脸,他做人虽然不能说绝对问心无愧,但是起码对得起百姓。
他看看旁边的大儿子,安家的大老爷,虽然看着镇定,仰着头,直着脖子,挺着胸膛,但做老子的还是一眼看出他的胆怯来。安老太爷不怪他,骨气这东西得看天生,他虽然不济,但装得出样子就起码比下面的子弟强,至少没丢了安家最后的脸面。
他一向自矜于自己识人之术,所托之事那人定会尽力。此时他也不由地暗叹凑巧,外面还有那十几年不见踪影的不孝子,若有点安家子孙的本事,就不会死在外头。两处希望,若老天爷认为他安家命不该绝,总能绝处逢生。
至于老妻,两人也是少年夫妻,风风雨雨四十余年,她绝不会给家族丢人,儿媳孙媳们在她坐镇下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只是苦了她,恁大年纪流放漠北那等苦寒之地,不知还能撑多久。
罢了罢了,大不了,下辈子,他安正越若还有幸娶她,给她当牛做马。
诸事已定,昨夜断头饭滋味不错,今日也是个晌晴的好天气,老太爷仰头看看太阳,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略显浑浊的双眼,自个儿活了这么些年头,享过福吃过苦,不亏不亏。
牌子一撂,朱笔一划,手起刀落,老太爷的头颅滚到了地上,才闭上了眼睛,腔子里喷出血来,洒了地上人头上又腥又热。
“父亲!”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安家大爷在旁边也溅上了不少血,他似乎突然没了骨头,整个人瘫了下来。可是刑场上的人当然不会管他,安家大爷感到自己被人从地上拽起来重新跪正,耳边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其他声响他一概都听不见了。
阳光照着后脖颈火辣辣的,他回忆起自己平稳安逸的一生,钱财名望,娇妻美妾,一朝家败,灰飞烟灭。他最后勉强看了眼老父残缺的尸身,鼻尖口里一片腥苦绵涩,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他仿佛看见了刀被举起时天空底下折射的闪光。
一切皆为幻,一切皆为空,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