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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扶桑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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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要这么做?”
“是。”
“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如果这世间没有了他,我也不会存在了。”
“可是,这样你有可能会死的……”
“他不在了,我一样会消失。”
三月的江南烟雨蒙蒙,新出的樟叶泛着柔绿色的光,染上暖融阳光的温和,夹杂在斑驳的老叶之间,透出生命的活力。春风拂过,树叶打着旋落下,像是慵懒的蝴蝶躺在风里,擦过飞檐上衔着露水的鸱吻,逗弄着古铜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欢笑。深巷里,转角坐着一幢三进的院落,红漆的大门微掩着,留出阳光通过的缝隙。
西厢房里,天水碧的帷帐拢着雕花的梨木床。床头靠着玲珑的少女,青色的襦裙和素白的丝绦铺在鹅黄的褥子上,似是泉水流淌。少女静静地坐着,微微合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该启程了。”门外传来侍女轻声的呼唤。少女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云鹿纹金簪,站起来,整了整衣襟:“嗯。”轻声细语,莲步轻移,俨然大家闺秀。
大历天元四年,临淮郡守聂仁洪进京述职,擢光禄卿。
“姑娘,这次进京您可是要成亲了。”马车上,侍女对青衣少女笑着说,“姑爷可是年少有为呢。”
青衣少女,也就是此次收到拔擢的新任光禄卿聂仁洪的嫡长女聂扶桑,拿着黑釉陶盏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抖,低垂着眸子,轻声问:“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侍女微微瞪大了眸子,一脸惊诧地看着扶桑:“姑娘不记得了吗,您和姑爷可是自小认识的呢!姑爷是丞相家的嫡三子,较您略长几岁,自小文韬武略,六艺精通……”
“清莲,他叫什么?”
“姑爷名讳巫景啊,姑娘连这个都忘了吗?!”清莲表示不敢相信。
是了,巫景。
扶桑把杯盏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唇角的微笑却是因为脑海中浮现的念头而渐渐苦涩。
马车里,清莲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家准姑爷九岁成赋,十五岁就被察举为太常掾,辅助太常丞祭祀行礼之事,而扶桑的心思早已随着骏马奔跑携带的风飘向了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了,聂府搬进了新的宅邸。没有长发般的垂柳的庭院让扶桑有点不适应,她执着团扇漫步在鹅卵石的小道上上,看着两旁干瘦的紫薇花和粗壮的槐树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些迷茫。
索性离开了花园,企图放下让她心神不宁的种种。
可当她四处闲逛时,却发现本应该在各房收拾行李的婢女们,竟聚在花厅的门后偷听着墙角。她隐隐地听到传出的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是属于母亲的。
“在这里干什么呢?”她压低了声音。
婢女们惊慌地回头,见是她,眼神更加惊恐。她有些不解,自认自己一向和蔼仁慈,从不重罚下人,如何今日是这般场景?她愈发好奇,母亲究竟在和谁谈论什么事情。
破碎的词汇被扔出花厅,在她的脑海里组成一章破碎的故事。
“…不是这般受人欺辱的…”“…自认…好人家…姑娘…错…”“…如何…欺人太甚…”“…不愿…直说…退婚…比不过…来路不明…”
另一个扶桑并不熟悉的女声似乎是在极力地道歉,但母亲怒火仍是分毫不减,依旧指责着。
清莲努力地拽着扶桑的袖子,想要把她拖离,眼神里尽是担忧和同情。
等等,扶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退婚?什么退婚?这家里待嫁的姑娘似乎只有……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满脸不可置信,莫不是……
再看清莲担忧的眼神,扶桑晃了晃,扶住身侧的柱子,微微地喘息。侍女们纷纷看向自家姑娘,眼里是担忧和伤感。
扶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都散了吧。”然而,心绪不宁的她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微微颤抖的声音惊动了花厅内的人。
“谁在外面!”夫人身旁的大丫头厉声呵斥道,却看见扶桑扶着柱子露出苦涩的笑容,不由得失声道,“大姑娘!”
花厅内两人一惊。
扶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摆,抬头挺胸地迈步进了花厅:“女儿见过母亲。”又冲着侧边微微一福:“扶桑见过夫人。”
聂夫人闭了闭眼:“这位是丞相夫人。”
丞相夫人尴尬地朝着扶桑点了点头:“好孩子……你母亲和我还正说到你呢,贵府的大姑娘真是长得标致可人,不知可……”
“桑儿,”聂夫人打断她的话,“三公子遇见了心仪的姑娘,此次丞相夫人是来替巫三公子退亲的。”
丞相夫人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聂夫人如此直白,她紧张兮兮地看向聂扶桑,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这时候她突然有些后悔在丞相那里揽下这个活,看着聂夫人暗暗咋舌,心道将门女儿果然不好惹。
然而,一向显得柔柔弱弱,小时候摔一跤还得哭哭啼啼半天的聂扶桑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平静下来的扶桑再次朝着丞相夫人微微一福,柔柔地笑,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坚决。
“扶桑小门小户的女儿,在江南长大,不通文墨,自认配不上丞相家惊才绝艳的三公子,如今公子觅得良人,扶桑委实不愿做这棒打鸳鸯之人。扶桑只希望,此次退亲切莫影响了两家的关系。”
“好,好,好,自是不会……”丞相夫人已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聂夫人看向自家闺女,惊讶地发现她脸上并无悲伤。将目光转向丞相夫人,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丞相夫人,还望转告三公子,贵府的喜事,本夫人和桑儿一定登门祝贺!”说罢,不等她反应,接着说:“适逢迁居,家中杂事颇多,本夫人和桑儿先行一步,还望夫人包涵”。然后,让扶桑挽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厅,留下目瞪口呆地丞相夫人。
出了花厅,聂夫人冰封的脸一下软了下来,担忧地看着扶桑:“孩子,你……”
扶桑笑着:“母亲放心吧,女儿没事。”
“说什么傻话呢,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母亲面前掩饰了,”聂夫人心疼地拍了拍扶桑的手,“要知道退婚这种事……这丞相府也当真是欺人太甚!”
“母亲切莫生气了,女儿只是和三公子有缘无分罢了。”扶桑笑笑。
“这怎么行呢!不行不行,我要告诉老爷,这丞相府委实欺人太甚!”聂夫人还在絮絮叨叨。扶桑看着,轻轻低笑,心中一片温暖。不过,想到今天这事,心中叹气,一丝担忧浮上心头。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为何这么快……
天元四年六月初九,宜嫁娶。
丞相府外锣鼓喧天,八抬的花轿摇摇晃晃,迎亲队伍最前方,系着红绸的高头大马上,英俊的少年红衣似火,嘴角是幸福的笑。
射轿门,跨火盆,看着站在一起的显得如此般配的两人,站在宾客中的扶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但是……
“等等!”扶桑突然出声,打断了赞礼者。全场静了下来。
丞相和丞相夫人看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扶桑,皱紧了眉头。聂夫人惊了一下,想上前拉住扶桑:“桑儿,快回来!”
扶桑没有理睬,眼神扫过皱眉的巫景,停留在新娘身上。
“好久不见了。”
新娘似乎有些紧张,瑟缩了一下,怯怯地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扶桑闭上了眼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聂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巫景手臂一抬,将新娘护在身后,冷声呵斥。
扶桑依旧没有出声,只是停下了步伐。
血红的盖头下,新娘勾出一丝残忍的笑,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泛着幽紫色的诡异的光。
“退亲一事的确是巫某的不是,事后定会上门向姑娘赔罪,但还望聂姑娘今日不要扰乱这场婚礼。”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新娘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却状似害怕地贴近了巫景,抬起了手指……
清晰地响起了指甲刺破□□的声音,新娘忍不住大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抬手一把扯掉红艳的盖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惨白的少女的面容,和一旁一脸震惊却完好无损的巫景。
新娘不敢相信的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怎么会!”
扶桑笑了,配上那张惨白的脸和嘴角殷红的血迹,说不出的凄美。
她凑近新娘的耳朵,轻轻地笑:“没有了三足金乌的旸谷又如何称得上是日出之地?没有了日出之地,扶桑神树如何生长?就算我在无能,也不会让你伤害他。因为没有他,我也不会存在了。”
“你!你是什么人!”
“梼杌,我是扶桑。”扶桑笑着,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画出一道一道符咒,“还记得吗,我的鲜血可以驱赶世间一切的恶。”
一片向阳的山坡上,生长着一棵茂盛的树,青葱的叶子后,藏着调皮的小鸟。这里曾经是一个王朝繁华的都城,街上是吆喝的小贩、锦衣的少年。而今,故事化作尘埃,爬满了青苔。
树下,青衣的女子靠着树,揽着酒坛,醉醺醺的。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都劝过你了,可是为什么你就是不听呢……明明不用离开我的啊……扶桑……
“扶桑,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我肯定想得比那个混蛋多。你说你为什么要救他呢,他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理过你!你为什么,就不惜搭上自己,去救他呢……
“扶桑,我讨厌那个混蛋,讨厌他……我不应该告诉你梼杌的阴谋的…早知道我一定不说…可是,这样你是不是会不开心……
“扶桑…如果重来,你是不是不会去救他…你是不是会留下来陪我……
“扶桑,我是你姐姐啊,你听没听到!我是你姐姐!仗着自己接受至阳神力的洗礼了不起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要是下次,下次还这么蠢,我就,我就,我就,
“…我就来救你…
“扶桑,你后悔吗?你应该不后悔吧……
“你说你一直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站在那里,看见他清啸着飞出,金色的光芒洒落世间,你听见万物的欢唱。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这震撼的一幕,这是你见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救他呢……”扶摇靠在树上,拿自己的脸轻轻蹭着粗糙的树皮,迷蒙的眼神尽是哀伤,“扶桑,等你回来了,告诉我,好吗……”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地哼起了歌,像是安慰,像是回应。
远处,金色的身影转身离去。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