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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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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狂风瑟瑟,天空暗哑而凄厉,这是暴雨来临前的预兆。霖京城门口行人无几,守城士兵懒洋洋的打着哈欠,互相调侃着昨晚在春娇楼的趣事,讨论哪个姑娘舞跳得美妙,哪个姑娘琴艺是一绝,哪个姑娘的腰肢儿更柔软些!
正说到尽兴处,“哒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打断了士兵们的嬉笑怒骂,抬眼望去,一辆朴素的马车正以平缓的姿态向城门口行来!纵观上下,枣红色的单匹老马,枯瘦的背被架上了沉重的车辕,步伐虽平缓但走几步要打个响鼻;整个车身被素蓝色的浆布包裹着,隐隐绰绰能见到几个身影,而车夫虽是个青年男子,相貌却实在是平淡无奇。所以只是一眼,士兵们又转过头去继续刚才的话题,但在马车经过城门口时,还是象征性的收了几粒碎银,以作进城之用!
马车平缓驶入城内,大道上行人稀疏,松松垮垮的都似打不起精神,哪怕有那形色匆匆之人,眉眼间也隐含着一层化不开的愁虑。道路两旁的多数商家都已关门闭户,仅剩的也是那茶楼酒馆,不受天气影响依旧生意兴隆,隔老远都能听到人声沸腾,许是书生志士正在为某一独特见解争论不休。
马车继续平缓前行,青年车夫稳稳的握紧缰绳,看似暗暗打量每个过路之人,然而抬眼之间,那张平淡面容之上所镶嵌的眼睛,似鹰,似狼,又似一汪深潭、平静而幽黑。
马车还未驶到内城门口,便远远的停了下来,车内似有人开口对青年车夫说了什么,大致内容被突然轰鸣的雷声掩盖,但依然听出这声音清脆灵动,是个活泼的年轻少女。雷声过后,细听之下,才知这女子一直在对着青年车夫絮絮叨叨:“周城,你到底识不识路,商馆怎么还未到?这一路颠簸,主子身体定是受不住,定要歇下来好好休养几日才能缓过来。”
见青年还是半字不答,年轻少女更为恼怒,鼓起嘴巴气呼呼的数落着青年的各种不是。
“好了,菁儿。咱们在这停停,去商馆的路并不难寻”。车内一道更为沉稳幽深的女声打断了年轻少女的絮叨,这声音清冷而幽静,像是冬日里冷冽的寒梅,在这夏日暴雨将至的午后更显突兀。
“主子,你又护着周城,你总说我跳脱欺负他,你看他那闷葫芦样,在不说话定要被憋死…”,年轻少女继续絮絮叨叨,车内的洛华宁却有点恍然,她并未如往常般摸摸菁儿的头,夸菁儿聪明活泼能干。而是掀起车帘,远远凝望着霖京的内城城门,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让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记忆蜂拥而至,年少时候在霖京城内打马走过的时光也似昨日般清晰明了,然而那般张杨无忧的岁月,也终究成了她午夜梦回时的一缕梦。
轻叹一声,放下车廉,似要平缓内心的复杂痛苦,洛华宁还是缓缓开口:“周城,走吧,回商馆”。
“是!”如沙砾磨搓软肉的声音响起。周城拉紧缰绳,调转马头,顺着来时行来的大道又折返回去。
“轰-”,巨大的炸雷声在车顶上空炸出,将这霖京城内茶馆酒楼的人声鼎沸及店铺道路的萧索清冷全部掩盖。乌云压顶,暴雨即至,前路也似挡了一层迷雾,周城将缰绳拉得更紧,唯恐这匹枣红色老马受不住炸雷的惊吓。
而远远的,更有一骑人马急速行来,身上的铠甲沉重而逞亮,打头之人是个青年男子,眉眼沉稳,面容坚毅,似一把洗尽铅华之后的利刃。看他周身的沉隐气势及周围将士的态度,这位应该就是霖京城内赫赫有名的云麾将军李元穆。但他更显赫的还是他当朝六皇子的身份。
周城将马车偏向一侧,让开道路,两对车马刚好擦肩而过。李元穆似有所觉般回身看了一眼,见是辆朴素的马车,也并未放在心上,就急匆匆的向内城驭马奔去。
瓢泼大雨倏然而至,明罗商馆霖京分部的总管掌柜撑伞立于檐下,远远的见到周城驾车行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等不及马车停下便丢下雨伞匆匆行来,于车前跪下行礼:“林庭见过主子,主子一路舟车劳顿,庭早已备下主子所需一切,就等着主子到来”。
“庭叔快快请起,你我之间,实不必行此大礼。”洛华宁清冷的声音在雨中响起,颇带急切,不愿林庭对她行如此重礼,更何况还是冒雨而来。
“庭只是见到主子,内心欢喜,一时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林庭的声音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周城见他依然未起,便跳下马车将他扶起。
待马车行至屋檐避雨处,周城从车后取下一辆木质轮椅,车里也当先跳出一着绿衣、双眼灵动的年轻少女,回身对着车内嚷嚷道:“主子,这就是咱们在霖京的商馆么?菁儿还是第一次到霖京,早就听说了霖京的繁华热闹,今日却不能得见,等安顿下来,菁儿定要将这霖京逛个遍。”
洛华宁轻笑一声,眼底也随之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温声道:“好,等歇息几日,定会带菁儿好好逛逛这霖京城。”
二人说着话的同时,周城掀开车廉,将洛华宁从车内抱出,放在刚刚取下的木轮椅上。这是个着一席蓝色素衣,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女子,两条腿如同干枯的老树般萎缩在一起,被垂下的裙子所遮挡。林庭看着这样的洛华宁,又悄悄红了眼眶,哽咽着道:“主子应该待在西北好好休养,不一定得亲至霖京,那些事情交代给庭,庭必定帮主子办得稳稳妥妥。”
洛华宁垂下眼,敛去眼底的万般情绪,轻声叹道:“庭叔,你应知晓,这场浩劫总要由我亲自开启,未来会走到哪一步也并不明了,前路难行,唯愿身边之人平安罢了!”
林庭听到这话,内心除了心酸悲哀,更充斥着一种难言的无力,明明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历经世事的七尺男儿,却还是泣不成声的答道:“是,庭明白,主子的抉择一直都是最正确有利的,庭只是心疼主子要去承担这一切苦果。”
洛华宁转头凝望着檐外的雨帘,声音几乎轻到微不可闻:“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有因有果,我既然选了这样的路,就一定会往前走!苦果由我来承担,清明就留给还远在西北的暄儿,他虽是主公,却太过年幼,还担不起那份重任。而我这个做姑姑的,总要为他铺一条康庄大道。”
林庭只能无言,他看着洛华宁从牙牙学语到年少时的灵动张扬,那场变故之后又变得睿智而冷静。时光让这个年轻的女子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龄段本不该承受的磨难,致使她如今更像是处于暮年的老妪,满目悲凉。
“好了好了,庭叔你烦不烦,主子还在廊下呢,外面雨那么大,快歇息去吧。”插科打诨一贯是菁儿的强项,眼见众人情绪不对,这种悲伤的氛围让她内心酸楚不安,急忙出声拦住了接下来的话。
“对,你看我,见到主子太过激动,都分不清主次了,现在让主子歇息才是最重要的,正事以后再说。”林庭一拍脑袋,反应过来现在的话题不应景,急忙转身进屋吩咐仆人,亲力亲为的将舟车劳顿数月有余的洛华宁三人安顿了下来。
黄昏过后,凉风习习,雨后的霖京城一扫之前的沉闷压抑,清新了许多!
这是栋独立的幽静小院,院前栽种了几株秋海棠,虽未到花开时节,然绿叶朔朔,与刚生出的浅月相伴,更显安宁清幽。
屋内众人刚用过晚膳,菁儿正规整带来的物品用具,周城立于廊下,一双眼睛随时打量着四周。洛华宁与林庭于屋内相对而坐,讨论目前的京中局势。
“主子,皇帝昏庸,自那年太子死后,京中还颇成气候的如今就只剩六皇子与十二皇子,只是十二皇子尚且年幼,还不足为虑。六皇子这些年汲汲营营,又重新得以重用…”,说到这里,林庭顿了顿,看了看洛华宁的脸色。
“不必看我,皇帝昏聩,但毕竟是他的父皇,所以也定会与他走上对立之路,今后提起他时,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洛华宁怔了怔,轻呡一口茶,轻声开口。
“是,庭谨记。”林庭躬身答应。
“接着说。”洛华宁放下茶盏,注视着林庭。
“六皇子得以重用,掌握了京城及其周边的大部分防卫大权,下一步应是打算将地方军收拢规整。而朝廷各部之间也是相互倾轧争斗不断,几年前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如今眼见六皇子势大,三人为能够与之抗衡又结成了利益联盟。七皇子母妃身份不显,相对处于弱势,然而京中的几大妓院与茶楼酒馆都处于他的名下,消息渠道数众皇子之最,还暗暗撮使剩余的几个皇子与大的相斗,其间各种阴谋手段更是层出不穷。所以这几年霖京一直处于一遍乱象之中,六皇子想必也是想结束这种状态,才重新走到世人之前。”林庭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道:“所以皇帝的十多个儿子,除了死去的太子和废了的三皇子,以及实在年幼的,其余的全都依主子所言,将他们都拉进了这滩浑水之中。”
洛华宁满目讽刺,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不甘,声音也不似以往般清冷,愤恨道:“西北边关狼烟四起,若不是还有我们镇守,他李氏皇朝早已被南下的胡虏灭国,哪还有如今的朝堂倾轧。只是稍稍引诱,一个个就斗得不可开交,看不清形式还愚蠢至极。”
想起如今情势,林庭眉头微蹙,担忧道:“如今西北腹背受敌,北面有胡人、南面又被李氏朝廷把守,西北被夹在中间,形式的确不好!”
洛华宁嘲讽一笑,笃定道:“若西北被灭,下一个被灭的定是他李氏,在没有强横的实力之前,皇帝绝对不敢对西北下手。他虽昏聩,却惜命。如今不过是将西北数十万百姓将士当做他国门之前的炮灰余孽!”
林庭听罢,还是蹙眉道:“主子,纵是如此,西北之局依旧不好破!”
洛华宁皱了皱眉,清丽的眼角也跟着扬了扬,似是带上了几分年少时的张扬,让林庭恍惚了那么一瞬。她没管林庭眼内的怅惘怀念,接着道:“从我踏进霖京那刻起,这盘棋局就已开始,如今我们在暗他们在明,优势还很明显。这滩水既已被搅混,那就让它变得更深不见底。从明天起将埋下的暗棋全都动起来,让老皇帝无暇他顾,将李元穆拖在京城,同时传令给西北,除开必须守住的北面,将其余洛家军化整为零分批带入南境,沉寂了这么多年,李氏朝廷估计都快忘了我洛家军的血性男儿是何等模样,现在也该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了!”
“是,主子。”林庭面上虽平静,内心却激动,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跟着沸腾起来。准备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这一天的开端。随后他接着问道:“那这第一部棋,主子打算下在哪里?”
洛华宁怔了怔,刚刚升腾起的一丝丝热情被心底涌上的凉意尽数压下,她沉默了一瞬,稍稍思考了一下,恢复清冷的声音显得有点恍惚,不由问道:“十二那个小家伙,今年15岁了吧?”
林庭有点怔忪,万万没想到主子会先从这里下手,还是沉默的答道:“是,十二皇子今年刚好十五。”
洛华宁垂下头,敛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沉声开口:“不论从谁开始,都会有这么一天。李氏与我洛家、与西北的仇恨本就深入骨髓。这一路行来,国不国、家不家,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霖京却还是一片岁月静好、繁荣安宁的虚假模样!李氏皇朝早已从根本和源头上就烂透了,当初的太子救不了,我父王救不了,如今的李元穆更是救不了!我洛家守护的从来不是皇帝,不是朝廷,而是百姓。皇帝灭我洛氏满门,使我洛氏只剩下暄儿这一根独苗。既已背上了这顶谋逆的帽子,那就干脆点,彻底覆了他的国,断了他的子子孙孙!”
林庭仰头长叹,他深知要破西北之局,护住这个国家,唯有推翻朝廷建立新政,将腐烂之肉全部挖去,这个大厦将倾的没落帝国才不会陷入更长久的黑暗与战乱之中。但这一路太难太难,这份重担却都落于身前女子的肩上,他于心不忍。如若她的家人还在,见到她如今的模样,该是何等心疼!
洛华宁见林庭如此,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她也知这一路难行,前途未卜、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然洛家英烈在上,洛氏儿女自当守住这份责任。但自洛家被灭,整整十年,她却没有一日过得安宁!她总是回想起那一日,极致的红,漫天的大火,烧焦的糊味;祖父的面容,祖母的凄厉;父亲的声音,母亲的决绝;长兄的背影,长嫂的眼泪;二哥三哥的拼死一搏,长姐被血沁得更透的大红嫁衣;众位叔伯的愤怒长啸,弟弟妹妹们的哀哀惨嚎……她只剩抬臂挥刀的机械动作,杀掉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她们的人,以期护住身后的幼弟幼妹。皇家是真的狠,为了灭他洛氏满门,苦心孤诣选在长姐出嫁之日不问任何理由突然发难,甚至调动了全部御林军及京城防卫。敌人太多,她终于力竭,再也护不住任何一个人。父亲让她逃,逃出去就好。但洛氏,无论男女老幼绝不出孬种和逃兵,她宁愿与洛氏共存亡。可父亲告诉她,还在襁褓中的暄儿早已被送走,她必须得找到他,然后去西北。今后无论多苦多难都得守住西北,守住家国!她终于逃出那场大火,逃往西北,却缝不上心里的那道疤。最终皇帝的狠厉激起了西北民愤,令十几万镇守西北的洛家军怒不可遏,以致西北独立,夹在胡虏与李氏王朝之间艰难求生!
夜渐深,林庭起身行礼告辞,还未迈出门,便传来了洛华宁的低语:“庭叔,如若可以,还是给小十二留条命吧!”
林庭脚步顿了顿,知她终是对十二皇子心软,也不劝她,低声回了一声便转身退了出去!只是那样的结果,对十二皇子来说,究竟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