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南柯子

20、万转千回不自由

　　倘若你去火车站，不慎被陌生人骗去了几百元钱，或许你只在心中骂对方几句，提醒自己下次注意；但假如骗你的是最好的朋友，你便难免有些伤心，不过未必会撕下面子，多半只能自认倒霉。然而，如果是你最亲近、最依恋的人——父母，为了一笔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卖掉你的整个人生，让你从此沉沦到黑海，你又是怎样的哀伤和绝望，却无处话凄凉？
　　这便是我读到北宋名妓温琬的生平时，一股别样的悲凉瞬间袭遍全身原因。从小到大，我看见过各式各样不幸的女子：有的父母一生下孩子，发现是女儿，便将她溺死、活埋（这是二十多年前，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或卖掉；有的父母为了多榨取女儿的血汗，明明家境很宽裕还不让女儿读书识字，故意留她到很晚才出嫁；有的父母在女儿出嫁之前将她的血汗全部榨干，临走时还卖一笔不菲彩礼；有的父母只要能让女儿多往家里拿钱，甚至唆使她出去卖身；有的父母贪图男方厚丰的彩礼，哄骗女儿嫁给遗传病人、绝症病人或糟老头子；有的禽兽父亲糟蹋亲生女儿；有的女儿尚在母腹中，一旦父母在医院检查出性别来，便将她化解于无形（现在这种情况更多，借用了高科技，也算是与时俱进吧）……
　　世界上有多少种人，便有多少种父母。有的父母为了孩子可以剜心掏肾，有的父母却因一己之私卖儿卖女，爱心没有上限，私心也没有下限。可是，恕我孤陋寡闻，我还从未见过母亲想方设法将女儿拉进青楼的。人世间最大的不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特别是由最亲的亲人制造的人祸。假如是天灾倒还认了命，可恰恰是生她养她的父母害了她，才更让人绝望到十八层地狱。倘若给世上所有不幸的女子排序，高居榜首的应该是那些被父母亲手毁掉幸福的吧！
　　温琬正是这样一个特别不幸的女子。温琬姓郝，小名室奴，字仲圭，于仁宗至和二年（1055）生于重庆璧山县城，周岁时父亲郝逵得风痹疾病故，母亲将她寄养在陕西凤翔的姨父郭祥家，自己为活命落入娼门。温琬醉心于诗书，夜以继日地诵读吟咏，她还时常身著男装出去读书，与同学相处了很久，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姨母也喜爱她温柔娴雅、知书达理，对她视若己出。
　　温琬十四岁那年，姨母将她许配给一位门当户对的张公子，正准备给二人完婚，她的生母突然从河南赶来，强令她退掉婚约，去勾栏卖笑来供养自己。温琬死活不愿跟随母亲，还找官府评理，不料败诉。母亲退掉张家的婚事，强拉了她去。由于她生性聪慧，诗才出众，且能写得一手好字，后被太守设计入了官籍。我不禁想问，她母亲今日要求她来供来，她将来又靠谁活命？这正如林妹妹在《葬花吟》中发出的哀叹：“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倘若不是她的母亲自私到极点，她一定与许多良家女子一样，有丈夫，有孩子，有一个或许不那么富裕但很温暖的家。
　　作家早早在《有斜阳处有春愁》一书中这样评价道：“也许作为良人妇，她根本不会青史留名。为妓固然是她最大的伤痛，却换取了后世文名。”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温琬既然才华出众，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创作（不过她成为歌妓之后，经常与达官显贵、士子名流交往，的确可以增长见识，并有利于诗词传播），其他很多才女如谢道韫、李清照、管道升没有通过这一途径，其作品不也流传后世了吗？况且，倘若一个女子的声名必须以其终身幸福和人格尊严为代价，这样的声名不要也罢！从温琬的举动来看，她正是作了这样的选择。可惜命运从来由不得她自己作主，她一次又一次地想逃离那个肮脏的泥淖，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命运的魔掌拖回去。
　　在一次高朋满座的宴会上,温琬即席作了一首最能反映自己无奈处境的七绝《香篆》：“一缕祥烟绮席浮，瑞香浓腻绕贤侯。还同薄命増惆怅，万转千回不自由。”一缕香烟袅袅升起，浮动在觥筹交错的宴席间，浓郁的薰香围绕着这些猜拳行酒的达官显贵们。它就像我一样薄命呵，即便万转千回，也只能被限制在这斗室之中，终日迎来送往。在诗中，香即是人，人即是香，作者将香篆与自身命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笔致哀婉缠绵，馀味悠然不尽，不觉令人叹赏再三。
　　“多情天赋反伤情，深闭幽窗倦送迎”（《述怀》），早已厌倦追欢逐笑生涯的温琬，趁太守换届之机脱去妓籍，与母亲搬往东京隐居。她爱上了太原的一位王公子，然而时乱世危，他必须投笔从戎，保卫国土，她只得含泪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王公子走后，她日日倚在红墙边眺望，用花瓣的单双数占卜他的归期，并深情地写下《寄远》一诗：“小花静院东风起，燕燕莺莺拂桃李。斜倚红墙卜远人，楼外春山几千里。”情郎一去鱼雁无消息，由于长久探不到他的下落，她心中惊疑不定，怀疑是他忘记了自己，那份深深的忧虑自然流泄于笔端：“架头轻拂隔年尘，随手清风快大宾。愿得不遭秋弃掷，团圆常作掌中珍。”（《寻扇》）她早已视他为至亲至近的人，当她得知他死于交趾乱军之中，她立刻延请得道高僧超度亡灵，并且时常为他诵经祈福。自此，她无心再结丝萝，便这样独身以终老。
　　温琬虽不幸流落娼门，难能可贵的是，她心无点尘，从不自甘下贱。她生性温文沉静，闲来便埋头攻书，所结交的多为名流雅士，因此学贯古今，并长于辩论。她著有《孟子解义》八卷，尽释九经、十二史、诸子百家及两汉以来文章、议论、天文、兵法、阴阳、释道之要。她的字也颇为人推许，得到其墨宝者往往欣喜万分，不啻获得珠玉。她还创作了五百多首诗，并自编成诗集，可惜被人偷去；后来又吟成百余首，很遗憾也未能传世。她的诗作流传至今的仅有三十余篇，文辞清丽淡雅，读来毫无脂粉气，正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诗中多有自伤自怜之语，洋溢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怨，让人简直不忍卒读。
　　2015年5月9日改于临安忘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