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殷未雪

1、第 1 章

　　未央歌

　　死亡是最容易的事，但是我必须活着。 ——题记

　　（一）
　　灾难的突如其来，如同一场不期而至的瓢泼大雨，淋湿透了大汉未央宫的琉璃瓦檐。
　　李陵降了匈奴。
　　他居然降了？！
　　他怎么能降呢？！
　　他是李广的孙儿，是李敢的儿子，是大汉的栋梁，所有将军都可以降，唯独他不可以！
　　他应该以身殉国，这样李家就又出了一个尽忠报国的好将军。
　　他应该去死才对。
　　对对对，他去死，他应该去死……
　　我站在百官队伍里，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阵火来，脑子一热，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认为，李陵以仅仅五千之兵，深入敌军腹地，击杀了十倍于己的敌人，他已经尽力了。
　　皇上很不耐烦地一挥袖子，这些朕都知道，但他不该降，他、不、能、降！
　　我的话声音不大，乍响在空旷的宫里，晴天霹雳般震耳欲聋，为什么他必须死，难道他死了大汉就能打胜仗么？难道他死了陛下就会高兴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我仿佛听到了死神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但我要说下去，我上前一步，继续说下去，李陵不该死，他无罪。
　　我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千钧。

　　（二）
　　为什么李陵必须死呢？为什么大家都希望他死呢？为什么他不能活着呢？
　　坐在冰冷的地上里，我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丝毫没有在意身处的是永无天日的地牢。
　　我始终坚持着我的想法，李陵是无罪的，他是应该活着的，那些人他们都错了，是他们错了。
　　我可不能死，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让那些嘲笑李陵的人知道，我是对的。

　　（三）
　　生存与死亡的难易程度一直在转换着，尤其在地牢这种地方，每天都有生不如死和不甘就死的人，有人哭着不想死，说我还没活够呢我还有什么什么愿望没实现呢，有人嚷着不想活，说我这么痛苦地活着还活着干嘛你一刀杀了我算了。
　　起初，我都会因为耳畔的每一个声音而揪心，我会每时每刻地想，我是该活着还是该死，如果我是他们，我会选择活着还是去死？渐渐地，我不去想了，我发现我想不通了，生与死，这是多么深奥的事，我这个肉眼凡胎的人又怎么可能参透呢。
　　是的，我想不通了。

　　（四）
　　杜周经常来狱里，每回来，他就凑到我的牢前，来跟我说话，他说，太史令啊，你知不知道你大祸临头了，皇上之前勃然大怒说要杀你呢，现在虽然不杀你了，但要处你宫刑。你想想，你堂堂的太史令，如今就因为说了几句闲话，险些掉了脑袋，连男人的尊严都要没啦！你还活着干什么呢，早点死了的好，省的给你们司马家抹黑。
　　任安也经常来看我。任安唠唠叨叨的，和我妻子一样，总爱唠叨我，唠叨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任安说子长，你可不能死啊，你千万不能死，你还没写完史记呢，你还没完成你父亲的遗愿呢，你还有你的一大家子要养活呢，你还要看着孙子外孙长大呢，不管怎样，你可千万要活着啊，千万千万……
　　我的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挤进了一大堆人，有李陵，有任安，有妻子儿子女儿，他们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吼着，司马迁你不能死你知道吗，你千万不能死，你必须活着！还有刘彻，有杜周，有田蚡，有那些在朝堂上嚷着李陵该死的大臣，他们嗤之以鼻地笑着，司马迁你很快就不是男人了，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你还活着干吗啊！
　　是啊，我想不通了。

　　（五）
　　有的人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地活着，却被人希望去死。
　　有的人看破红尘一心一意地求死，却不得不活着。

　　（六）
　　行刑那天张汤来送我，我没想到他会来。
　　他在对面坐下，毫不介意就坐在了脏兮兮的稻草上，他带来一壶酒，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斟满酒，说来，太史令，张汤敬你一杯。
　　我平静地接过来，平静地喝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太史令，我其实很佩服你的，你说得有道理啊，我也赞同你。我觉得挺多人都跟你一样想的，但我们都没你勇敢，你敢说出来，我们只敢对皇上溜须拍马，把自己真正的想法烂在肚子里。你是一个真正的良臣忠臣啊，一定会被后人万世称颂的。
　　听完他的话，我的心突然被狠狠地割了一刀，一直包裹在心脏里的血汹涌而出。我猛地站了起来，把杯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狠狠地咬着牙，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被万世称颂有什么用！你能替我受刑吗？！后世的人能代我受苦吗？！你们能替我活着、替我去死吗？！
　　他被我惊到了，愣在当地。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很轻很轻地说，张汤，我没你说得那么伟大，我只想好好活着啊……
　　司马迁不是伟人，他只是想好好活着的啊。

　　（七）
　　我们都活下来了，李陵，和我。
　　我们都是本不应该活着的人，一个败军之将，一个奇耻之人，在世人看来，我们都是该死的，我们活着简直比死还痛苦。
　　你们应该死的，你们应该呼天抢地、哭爹喊娘，然后可怜可悲地死去。
　　你们活着干什么呀，你们都能活着，那天下就没有该死之人了。
　　但是我们都还活着，因为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以同样心情、同样方式活着的人，我们没有理由去死，一旦我们中的一个离开了世界，那另一个该怎样独自面对世人的冷眼。
　　死亡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事，但我不能死，哪怕是死，也应该为了值得的事。

　　（八）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写下这句话，我很慢很慢地搁下了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的史记写完了，父亲的遗愿完成了，妻子亡故了，儿子避世隐居了，孙子外孙长大了，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可以死了？
　　思考了良久，我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死了，那一瞬间，我开心得好似重获新生一样。
　　我终于完成一生的使命，可以死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很累很累了，再不死，我就真的撑不住了。

　　（九）
　　我又梦到了那一天，在朝堂上我不顾一切地站出来，我说李陵无罪，他不该死。我说得义愤填膺一腔正气，我认为我是对的，皇帝是错的，群臣是错的。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回到很多年前，会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会不会再有那样的勇气。
　　其实，如果再来一遍，我依旧会那样说的，我一直认为着，人命是不能轻贱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一直都要活着。
　　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忽然懂了，我坚持的不是李陵的生死，群臣的对错，我所坚持的只是活着这一件事情。

　　（十）
　　死亡是最容易的事，所以我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