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菲其弥章》安随悠

131、人在就好

　　“妈，我在阳光华庭订了两套房，一套给你们住，一套我们一家三口住，这是协议书。”
　　三年前的一天，阳光灿烂，杨丽兴冲冲地拿着两份协议书，走进父母的家。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她爸爸妈妈都在阳台，爸爸在浇水，妈妈在修剪枝叶。两个操劳多年帮她带孩子的老人，都笑眯眯地放下手头的事，走到客厅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研究杨丽带去的协议书。
　　“你们两个赚钱也不容易，我们这老房子也住得很好，不用换什么房子啊。”
　　杨丽的爸爸心里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却说着不想给女儿添麻烦的话。
　　“爸，妈，你们这几年帮我带仔仔，我才能在部队里安心工作。你们看，我们这房子这么老了，过几年这旁边的地一旦建起高楼，肯定会受影响。我准备明年就转业回来，我们这几年攒了些钱，这几天我和李华逛了仔仔学校附近的房子，那个地段好一点的房子挺贵的，一平方得一万多，都是一百多平方一套的，首付还要五成，我们的钱付了一套首付后就不够钱装修了。后来我们发现了这套阳光华庭，也在仔仔的学校附近，一平方才九千多和八千多，首付只要三成，而且今年十月底就可以交房。我们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到时就是租几个月房子过渡一下装修，明年春节我们就都搬到新房子去过年好不啦？”
　　杨丽从茶几上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了好几口后才继续往下说。
　　“你们看，这套是三房两厅的，九十多平方一套，送一半阳台，到时就给我们住。这套是两房两厅的，七十多平方一套，也是送一半阳台，到时给你们住。我们到时楼上楼下，你们帮我们接送仔仔方便，我们也方便照顾你们两老。这两套还是电梯房，你们腿脚不方便，小区里有规划市场，还有便利店，你们买菜买东西也方便。就算小区里的市场的菜不想买，小区两头过了马路还有两家大型的市场，和大型的超市。另外，小区的附近的医院也不远，交通都很便利。我准备到时就转业到附近工作，那里离李华的单位也不远，我们可是千挑万选，才找到这里的。看，这是他们的宣传片，以及我们去现场拍的照片。”
　　杨丽还记得当时父母脸上都笑开了花，爸爸更是马上到房间里拿了十万块，说知道他们夫妻俩攒钱不容易，他们老两口退休金不高，帮忙出个十万八万还是拿得出来的。
　　然后，到了八月，杨丽的房子顺利卖掉，他们也搬到了新房子附近的出租房里。爸爸妈妈和他们一起设想着到时候的新房子要怎么装修，还在家族聚会里和亲戚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九月，她回到部队，更加积极立功，同时开始转业手续的办理。
　　十月，预想中的交房没有如期举行，李华打电话告诉她，工地停工了，说是登革热。
　　十一月，她在业主群里听说，因为停工了一个月，承建商的原来的工人都去别的工地，如今只有几个工人在那里贴砖。
　　十二月，她请假回去办理第一套房子的网签手续，售楼处的人员告诉她，年后肯定开工。
　　可是，年后，没有开工。售楼处关门，工地也紧闭，她的房子更是没有如期开始还按揭。雪上加霜的是，她因为和其他业主们一起去政府大楼门口，想要请求政府援助，却被误认为是妨碍政府部门办事，被带去相关部门录口供。
　　她的转业，也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变成了退役。
　　“当时我就说，买一套就好，现在剩下的钱还不会被套牢，还可以和装修钱一起买套差一点的房子。你倒好，还要买一套给你爸妈，还买了这种烂尾楼，我可不会和你一起继续住在这种阴暗的出租房里！仔仔也没必要和你一起受苦！”
　　她的丈夫李华，一气之下和她离婚。因为她到时只有补贴没有工作，孩子被判给了李华。
　　念在她在部队多年立功，在庆典活动召集人员时，她的申请通过了。
　　与此同时，她也在网上认识了来自某独的黄蓝，在进入封闭训练前的休假里，黄蓝刚好在她家那边旅游，去她家里做客时，哄得她父母很开心。而在她爸爸从亲戚那里得知房子因为开发商挪用公款，而可能烂尾，和杨丽离婚的消息时突发脑梗，是黄蓝帮她送爸爸去医院急救，后来帮她一起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处理爸爸的后事的。
　　“你看，你的房子就算最后拿到手了，你还剩下什么？”
　　黄蓝的这句话，让她彻底崩溃。
　　是啊，虽然在她进入封闭训练的前半个月，从业主群里听到了政府要介入的消息。那又如何？政府不可能帮开发商还那两三亿的欠款，欠银行的，欠承建商的一堆烂账不解决，房子就只能烂尾。就算政府牵头让他们闭环还按揭，拿他们的按揭款来启动最后的收尾工作，她的爸爸也没办法住新房了，她的家也没了。
　　只是，在接过黄蓝的病毒后，本就是专攻生物病毒的她改造了病毒的特性。
　　她内心深处还是对部队有着深刻的情感的，她不希望感染病毒的士兵和人员要养一两年才能恢复身体，而是通过这几天把身体多少补回来一些。
　　她需要发泄自己内心的怨恨的渠道。因为她恨那无良的开发商，恨没有严格把控这些公司资质的相关部门，恨她的无处申诉，恨她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丈夫和辜负了她父母多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那几个人，也都是在自己家里被房子拖累，又因为转业手续办不下来只能退役，而决定配合我的。他们有的一辈子的积蓄被无良的中介骗了，买的房子住进去之后才发现邻居是精神病患者。有的还了几年按揭，突然银行说不用还按揭了，准备去装修房子却发现房子被别人装修，结果房子居然被备案了两次一房两卖。有的等到交房才发现货不对板，房子实际的格局比图纸小很多，根本住不下一家子。还有的则是物业从来不收拾垃圾，他们住二楼，楼下就是垃圾堆，又臭又有很多蟑螂蚊虫和老鼠 ……”
　　杨丽空洞的眼睛，看着袁芳菲，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却留下斑驳的痕迹。她需要倾诉，她只想倾诉。然而，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可以倾诉的机会。
　　“我们国家是发展了，能参加这次庆典活动，我们都很荣幸。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背后，还有成百上千个因为房子烂尾，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和家庭。我们退役还有补贴，那些人呢？他们当中多少打工仔又要租房又要还房贷，还承受着家人和社会各方面的压力。我不敢回家，不敢看我妈，不敢看我爸的照片。如果不是我，不是买了阳光华庭，我爸现在应该还在家里，和我妈一起坐在电视机前，乐呵呵地一边喝茶，一边准备在电视里找我的镜头，骄傲地和亲戚们说，看，那是我囡囡……”
　　杨丽沙哑的喉咙里，艰难地吐出她心底一直以来最大的亏欠。
　　她双手再次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的缝隙里流了出来。就算她仰起头，努力地憋着，这个曾经因为研究病毒而糜烂了整只手臂的女兵，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哭泣。
　　袁芳菲起身，缓缓地朝前走，隔着栏杆抱住杨丽。
　　她就知道，杨丽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也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她知道她有故事，可是，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惨烈的故事。
　　她突然很庆幸高弥章帮李玉梅买的那套房。不用很大，够住就好。不用很豪华，人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