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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投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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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剑拔弩张,“对峙”在这片领域是个讲究,心思是否够细密,手段是否够高明,都是主导局势的关键,神经稍一松弛即满盘皆输。彤彤,过来,阿姨不会伤害你。出去!走开!孩子蹲据角落调动了所有能拿来防御的物品,像猫一样呲着牙随时准备攻击。她曾用这招吓退了无数爱美的护士。
彤彤,不吃药病就不会好,乖,过来。护士张开臂膀,但她的额已暴出蜿蜒纤细的青筋,滚!你们都是来害我的,你们要杀我,从这里滚出去!
李教授隔了玻璃重重叹出口浊气,你打算怎么办?郑谦立于他身后,神色同他一样严峻,今天先测试一下,看看她激烈到什么程度。既然是测试你干嘛站在这里,小谦,你是主治医生。
你是恶魔!绑起来……你是恶魔!清伊消瘦扭曲的脸突然蹦出来,他已没有那么许多自信。小谦?小谦!恩?他恍然回过神。教授又叹一口气,算了,等你准备好再说,病人的资料掌握了多少?郑谦打开记事本,周彤,女,虚岁十二,实足十一,汉,今年九月入住本院,是一起家庭暴力致死案件目击者,母亲抢救无效死亡,父亲周雄在押候审,据邻居透露周雄于今年一月开始突然□□周彤母女,周彤三四月份左右出现精神恍惚的状况,在案发现场发现她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话毕,他的胸口如同被铁锤狠狠砸了一记,穿上这件白袍会成百上千次地对现实失掉希望,神有许多种方法施展他的惩罚,他都亲眼目睹了。你尽力吧,我公安局的老同学还抱着让她出庭作证的希望,教授吐字间承载了无奈。希望?希望是什么,他脚下的领域里,“希望”现身的可能是万分之一。
走廊那头忽然漫出错落杂乱的脚步声,转瞬间壮大,盖过早先的散乱汇合成一路激昂高亢的鼓点。郑谦侧过头,望见远方一小撮剧烈晃动的人影由远及近,他们的眉眼逐渐放大,放大。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初露端倪,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冷漠的眼渐渐灼热,呼吸也由此变得急促,近了,近了,领跑人的脸再熟悉不过。
教授的眉头搅在了一起。
是她!是她!可是为什么?她拼命地逃跑又急不可待地重投罗网,还要带着从前数百倍的狼狈。他一边思考一边盲目地迈开大腿,迎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前进,每一步都迈得疑惑、僵硬。
医生!郑医生!郑谦!郑谦!她口中喊着他的名字,她乞求庇护的眼神束缚了他的思想。他并未扼杀理智,而是先理智之前抓住了最先达阵的人将她护在身后,直至完成整个动作他都没弄明白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回到他身后重新接受他的保护。
钱……她还没给车钱……追赶她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来不及喘匀便让随后赶到的两人一左一右钳住,活脱脱一个未捕着蝉又让黄雀逮住的倒霉螳螂。
是吗?连车钱都没有付,这样着急地来找我?郑谦不解地转向身后打哆嗦的女人。医生,救救我……他在追我……她攥住他的衣襟偷偷看他的身后,突然猛地缩回脑袋,泪水倾泻而下。他还在!他还在那里……医生,你是对的,替我赶走他,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她颤动着唇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柔弱无力地抽泣。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回来的原因,以及她此刻的痛苦。如果他能看见,他会选择亲手结束他的生命。他迟疑地伸出手,想在她反悔前捉住她,任凭理智垂死挣扎,这双手最终还是从她背后环过,为她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他说,没事,你安全了。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不登记不能进来。狗屁的道理!她不给钱是道理啊?第二集团纠缠作一团,推推搡搡,剑拔弩张。教授喜忧参半地将目光从郑谦和清伊身上移开,他明白郑谦在拥抱前停顿的一分钟是献给自己的,已经足够了。
教授掉转头踱向扭动吵闹的另一堆人。气势冲天的男人从事出租行业,本就穿戴不齐的制服经历此番拉扯更是不堪入目。她欠你多少钱?
那可怜的司机只顾追讨车钱,竟不知自己已步入疯人的领地,惊动了被人遗忘的灵魂。他们趴在门玻璃上直勾勾盯着他,甚至连眼皮也不动一下,他四下里张望一圈,随即方寸大乱。
当司机手捏百元大钞,在门卫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强行向大门,不知为何,教授的心隐隐抽痛。每每目送此类背影,教授的绞痛症便会发作,心绞痛,胃绞痛,五脏六腑不得安宁,他环顾四周无意义的眼神,挤出一丝笑容,大家继续睡吧。有人笑了,有人转身了,更多的人维持原态直愣愣盯着他,看着笑容从他脸上凝固脱落。
102已将成为彤彤安身的地方,郑谦牵着清伊走进103病房,从今后他们的空间只一墙之隔。
初出茅庐的郑谦担起了两个病人,对此同僚的妒意已然无法掩饰地暴露在空气里,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能见着团作堆的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无非是等着看他江郎才尽,丢人现眼。
城市里到处都有小市民,哪里出洋相,哪里就能受到瞩目。郑谦的工作的确不那么顺利,时间得不到平均分配,彤彤排斥他的亲近,而清伊却一刻也离不开他。她的回归,带来了比以往多几千倍的信任。
入夜以后,戒备了一整天的彤彤沉沉睡去,清伊开始独自一人徘徊梦境与现实,梦里是他,睁眼还是他,虽然他一如既往的爱她,可她却视其为折磨般抗拒着。伤心的他只得据守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独自神伤。
她的行为不再坦荡,日渐变得局促、拘束,而且常常刻意缩小眼球的活动范围。睡不着吗?护士长温柔地握着她的手。郑医生还没来吗?清伊又问了一遍。再过会就来了。
郑谦放下笔,巡视过彤彤的房间便向清伊的房间来了,护士长瞥见他的身影,蹑手蹑脚走出来。今天回教授那儿去吧,这里有我。不用了,他疲惫地转动钥匙。门关上了,护士长在门口张望片刻,忧心冲冲离去。
凳子热乎乎的,他落坐时别扭地挪动身体,因为不适应别人残留的体温。后来他的注意力不再纠结于凳子,因为她做梦了。甜美的梦不容易识破,但噩梦一定会,它带有某种特定的形式。老人说梦里见到再可怕的事物都无法尽情释放恐惧,即便喊叫都不由自己控制。
她抡起双手,声音却浑浑噩噩卡在喉咙里,胡乱组合在一起呜里呜里冒出来。
他离开令他不自在的位子,轻轻拍打她脸颊,清伊,醒醒。他不敢打得太重,又不忍她继续为梦境煎熬。
她用力地张开眼,汗珠正巧滚过眼角。你做噩梦了。他把实情告诉她。她没有看他,而是缓慢地侧过脸,缓慢到他看不清她的意图,当她的视线定格在房间一角时,浑浊的眼传达出巨大的恐惧。为什么!他在现实里折磨她还不够,躲进梦里也要跟来。医生,给我吃药……我要吃药。
静的夜里,她轻柔的请求势同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杀进他的防御圈,他麻木地看着她,纹丝未动。她惊恐地攥住他的袖口,眼仍未看他。他依旧无动于衷。药,给我药。她开始摇晃他的手,一下比一下用力,眼睛也终于转回来一同哀求他。
如果她像以前那样疯狂地攻击他,他的思路起码不会是现在这般紊乱,既痛又恨,如果她当初不离开他,如果她肯早一点相信他,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地步。他望着她,紧攥的拳又松开了,你在这里等我。
影子坐在角落里,融合了忧郁与深沉,他是意志创造的人,不需要睡眠,但他抱有一个希望,希望创造他的人快点记起他的好。
来拿药?与教授不期而遇。恩。他生硬地回答。是她主动要求的?他不回答。教授借眼角的余光观察他,她这次回来不对劲,护士长跟我说她的睡眠质量很差,睡大半夜要惊醒好几次,不要忘记她是主动向你求助的,当心反转现象。,不管怎么说主观意识已将到位,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他答得沉着,心里却不及表面那般平静。教授点点头说,你看着办吧,还有,我有义务提醒你分配好时间,你要治得不是清伊一个。我知道。
他回到清伊房间,发现她始终保持他离开前的姿势:强迫式的面向墙壁,拿背对着刚才看过的地方。他看一眼墙角,突然希望那人是真实的,若是真的,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教训他,可他若是真的,生命里也不会有清伊。
他走到她身边说,吃药吧。
真是讽刺啊,从前他恨她不愿吃,眼下反倒为她的“积极”痛心疾首。
我在这里,你安心地睡。药已经服下,可她非要抓住他的手才肯睡,他的手于她,是救命的绳索。事实真有那么可怕吗,清伊?他一直想问问她。房间里充斥了她的惧怕,每件物品都像是受到她的感染,看起来战战兢兢。理直气壮的清伊到哪里去了?
眼皮的活动越发迟缓,药物起作用了。她竟然生出几分得意,医生,以前打完针,力气慢慢流走的时候,我很苦恼,我讨厌越来越强烈的无力感,尤其是之后的困乏,总觉得像被吸进黑洞里,离世界很遥远,但是现在,我觉得那样更好,我宁愿永远……永远呆在黑暗里……她睡着了。而她所服的只是安眠药。
他瞥见躺在床头的圣经和十字架,心下升腾起熊熊的火焰,她不该是为承受苦难而生,她的上帝干什么去了,为何要任她一层层堕落。
黑暗里,他的悲伤连着她的悲伤。
直到阳光烧热背脊,护士长来接班,他方才松开她的手。四肢早已曲得打不直了,护士长替他按摩了很久才能站起一些,他嘴上不说心里很急,生怕清伊醒来看见会内疚。护士长长嘘短叹费了吃奶的劲儿将他弄走,看着他们,她发愁啊,这些孩子怎么办呀。
郑谦省去吃早饭的时间,拿起彤彤的病历直奔102。
诊视彤彤之前他尽量卸下了自己的防备,表达感情他不在行,但是带着防备之心接近特殊人群,会被立即揭穿,因为他们敏感的神经能嗅到空气中微妙的异动。
那孩子拿眼睛瞪着他,飞快退至墙角,你别过来!她抄起枕头护在身前。我什么都没带,不是来伤害你的,郑谦放下病历,举起手原地自转一圈,不信的话,你可以搜。他并没急于同她拉关系,而是先表示自己的诚意,他的肢体语言表示他是尊重她的。
那你来干嘛?孩子戒心十足,这点诚意远远达不到值得信赖的程度。郑谦绞尽脑汁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柔和一些,虽然伪装的柔和极不自然,但是别扭中透出一丝憨厚笨拙,谈判不至于无法进行。
彤彤,我是你的医生,想和你做朋友,告诉我你认为世界上谁是最有可能伤害你的人?他涉入离她仅十步之遥的范围。孩子仍然瞪视他,良久之后,她回答说,爸爸。
那两个字听来干涩生硬,不带丝毫感情。为什么是爸爸?他心中不断回想清伊的容貌,以此维持轻松的谈话气氛。
可那孩子忽然抽搐、痉挛,五官也随之扭曲,爸爸他……不停地打妈妈……一直打一直打……她的语速突然加快,同时胡乱挥起手臂效仿父亲打人的动作,后来妈妈不动了,他还在打!他不只打妈妈,还要打我!爸爸是全世界最最坏的人!我讨厌他,我恨他……
清伊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另一张哀怨流泪的脸,小谦,你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你要不要妈妈?她总是这套陈词滥调。要,他也总是这样回答。好,那就好,他是要你的,你要我他就不能不要我,乖孩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真像一个魔咒啊,她果真变成一股怨,驻扎在他心里。
他的表情不知不觉变了,变的狰狞可怖。啊——你是坏人!先前的努力化为乌有,彤彤多日未修剪的指甲在他脸上掠过,留下平行的抓痕。他回过神之后什么也没做,任她踢打谩骂,他看着彤彤,亲切感油然而升,会成为朋友的,因为他们的恨性质相同。
他回到清伊病房前,透过窗玻璃看见她仍然在床上面对墙壁抱膝而坐,腹部与弓起的大腿之间夹着厚厚的圣经,她还愚蠢地寄希望于上帝吗?第二个谈话人轮到清伊。
他一露面清伊就爬到床沿处拽住他的衣角,比家养的宠物还要自觉。受到的待遇比刚才好太多了,可他反而觉得疲惫。清伊,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她的眼神极其恍惚,他知道她有心避开那个角落,于是把椅子挪过来替她挡住。
他和我们不一样,不能拿杯子,也不用吃饭,下雨天也不会淋湿,你听了不会害怕吗?对,你不用怕,你从开始就看不见他,可是我看得见,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她放掉衣角抓住郑谦的手,眼中噙满泪水,你相信吗?要是我看那里他就会走过来,一定会走过来……你是对的,我不能看那里,告诉我怎么做,怎么做才会看不见他……
心口越收越紧,他几乎不愿意多看她一眼,清伊,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不可能伤害你,你把这根皮筋绑在手腕上,如果害怕就弹自己一下,对自己说一遍他是不存在的。这样就看不见了?她脆弱得不堪一击。郑谦用力握住她的手说,我一定会替你销毁他。
滚出去!彤彤的尖叫响彻回廊。男人护着女人从102倒退出来,嘴里嘟哝着,这什么孩子。季苒和范劲的出现带给郑谦些许惊讶,他忙得还没顾上通知他们,可能是教授代为转告的。这对夫妇想当然走老路,结果误入了彤彤的攻击范围。
郑医生!季苒快步走向他,清伊在哪里?这里,郑谦朝门里瞟一眼,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尽量陪陪她。
季苒的看护帮助他争取到睡眠时间,同时也带给他小小的冲击,她的出现意味着分走清伊一半的依赖,那种让清伊全心全意依靠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难免有些落寞,有些嫉妒。
季苒是从马尔代夫赶回来的,蜜月接近尾声时她接到教授的电话,便马不停蹄来了。她见到的清伊从骨子里发生了变化,以往她自信自己是对的,总是能挺直腰板面对别人的质问,现在她的自信垮了,紧跟着所有支撑她站直的理由全数化成泡沫,她的精神也就倒下了,现在的清伊只能匍匐在地爬行。清伊,她叫了她的名字,却没有回音。清伊,她加大了声音。
她回过头看见她,眼泪扑簌而下,他一直跟着我,季苒,我怕。
她的手腕已经被皮筋弹到红肿。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本她已经过上滋润的生活,原本她可以糊涂又幸福地活下去,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季苒替她解下皮筋,痛心地抱住她。如何才能安慰她,如何修复她的自信?从这天以后季苒脑袋里塞满这些问题。
大约三天以后,她抱着一封牛皮纸袋神采奕奕站在清伊面前,清伊,工作吧,你有翻译的天赋,不要浪费。她带来了工作。清伊吃惊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季苒狡黠地笑了,现在起我们偷偷的换名字吧,只在交稿的时候换。
清伊开始工作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躲在狭小的病房里疯狂地工作着。工作很好,不用四处乱看,不用让他落入自己眼里;不用依赖别人分散注意,为浪费别人的生命而内疚自责;不用去想自己是多余的人,烦恼着该做什么。工作吧,让案头堆积起厚厚的译稿,和穷尽油墨的笔杆。工作吧,如果累了就能沉沉睡去,不必担忧梦中与他相遇。工作吧,清伊,否则就是痛苦。
郑谦无数次路过她门前,静静地注视,她的干劲无形中也唤醒了他的斗志。他坚持每天问候彤彤,把童话书放在她床边,他相信总有一天,那些书会变成走进她心扉的通行证。
阳光不必再千方百计寻找叶的缝隙,她已经能够毫无顾忌地抵达地面,描绘树枝的妖娆,偶有几片残叶耷拉在枝头摇摇欲坠,好似暗淡的装饰物,冬,以几番寒流为前奏席卷整座城市。将近十二月中旬了,受西方人的影响东方人也竖起了五光十色的树。
她大概就在是在这个时候穿着心爱的匡威跑鞋从浓浓的白雾里来……